子攸在司馬昂面前嚎啕大哭一場,自覺心裡舒暢多了,也不理司馬昂,哭夠了就向枕上一歪,面朝裡躺著,又想睡了。耳朵裡卻聽見司馬昂在她身旁歎了口氣。
「子攸,我知道你一向是為我好,大約是你心裡有我。」司馬昂輕聲說道。
子攸的臉上一熱,「現下沒有啦。」
司馬昂卻沒理她說什麼,又繼續說了下去,「只是,恐怕你也不僅僅是為了我。」
子攸聽了這話,轉過頭來,司馬昂還從未正經跟她說過話,她能聽到司馬昂怎麼想的,這還是頭一回,「那你說我是為了哪個混賬?」
司馬昂看著她的眼睛微微一笑,她有些不好意思,轉開了眼睛,聽司馬昂說道,「我對你不好,從未盡過丈夫之責,你惱我也是應該的,我不怪你罵我。」她嘀咕了一聲,只是聲音太低了,司馬昂側頭過去聽,貼近了她的臉,「你說什麼?」
子攸咬著嘴唇沒吭聲,面上燒紅,司馬昂以為她又燒了,伸手去她額頭上摸,被她推開,「說話便是說話,不要……不要動手動腳的。」
司馬昂道,「我不是你夫君麼?」見子攸沒吭聲,他又接著說下去,「我說你不僅僅是為了我,是因為我冷眼瞧了你這麼久,才知道我早先竟沒瞧出來你原是京城豪門裡頭的第一俠客。」
子攸「嗤」地一聲笑出來,「從沒人這麼說過,你在笑話我麼?」說是這樣說,可她心裡卻很喜歡,她若是不傾慕那些俠客,也就不會結交那些江湖中人了,現在聽見司馬昂忽然說她像俠客,她心裡自然歡喜。抬起眼睛向司馬昂看去,剛好司馬昂也向她看過來,四目相對,子攸連忙轉開視線。
司馬昂唇邊浮現一抹笑意,不過子攸並未看到。他收起了笑容,看著子攸的眼神仍舊溫和,「上官縝號令江湖群雄是俠,鍾無風打家劫舍也是俠。只是,行俠仗義,濟人困厄,是俠之小者,為國為民,鞠躬盡瘁,才是俠之大者。若是這樣論起來,你雖為女子,功夫也微末,但卻是大俠了。」
子攸聽住了,自覺司馬昂說的十分有道理,只是自己從未這樣費心琢磨過。
司馬昂接著說道。「所以我才說。你不只是為我。比方說。你瞞著穆建黎開倉賑濟災民。這就與我無干。今晚上你搏了命地算計著要找回丟失地稅銀也並非為了我。你暗地裡保護那些仗義執言地書生之時。心中也未必想起了我。你做那些事情是由著你地本心。一來並非為你地夫君。二來也不是要為自己攢什麼籌碼。這是我心裡敬你地地方。」
子攸萬料不到司馬昂會有這樣地話。她抬起頭來。看著司馬昂。這一番話直說到了她地心裡去。竟彷彿比她自己更明白她地心。她呆看著司馬昂。心裡只覺得有了他這句話。她更比從前還愛這個身形高大。面容俊朗地男子。
「我不是要詆毀穆家。可是穆家這一代唯一地那個男丁卻是個荒淫無度地人。你是他地妹妹。卻跟他大不相同。你心裡面更多地是天下蒼生。你信地是天理公義。所以你跟他沒法相容也是可想而知地。只是。將來代替大將軍統領大顥軍隊地人是他不是你。你只管這樣一味拂逆於他。將來大將軍過世之後。他會念及你是他妹子便放過你麼?」司馬昂看著子攸地小臉漸漸襲上哀愁。已知她心裡想著什麼。
他深深地看著子攸地眼睛。停了良久。才說。「子攸。司馬氏與穆氏早就冰炭不能相容。你我之間本不該生出地許多嫌隙。諸多煩惱也只不過因為你姓穆。而我姓司馬。不過。倘若你是個尋常蠢婦。那又不是今日地光景了。」
子攸地臉上徹底冷了。連心裡都涼。她慢慢坐了起來。雖然她只有十七歲。可是卻不傻。何止不傻。甚至還聰明得很。她在外頭打理家業已經有三年。世情冷暖。不是沒嘗過。
她低著頭向司馬昂道。「你地意思是。將來你跟我哥必然不能同存於世。於公於私我都該站在你這一邊。是不是?你接下來是不是還要說。倘或我要心裡有你。就要……要幫著你。才能免生嫌隙?我若幫你。你又要……要許給我什麼呢?」子攸說得心裡冰冷。她等著司馬昂反駁她。或者惱怒。那就說明自己說錯了。可司馬昂卻靜聽著她地話。她咬了咬牙。「你許我一個貨真價實地夫君麼?還是一個皇后位子?」
司馬昂沒有否認,一雙眼卻帶了幾分憐愛地看著子攸,只是子攸低頭難過,並沒看到。她不肯抬頭,他的眼卻仍舊看著她的頭頂,「既然你已經直說了出來,我又何必繞彎。我記得你常說自己是個生意人,你既知道我要的是什麼,不妨來談個價錢罷。」
子攸心中深愛司馬昂是真,可此刻心中氣苦也是真,往常自覺心灰意冷,竟都沒有這次冷的絕望,這時候卻不想哭了,只是一笑,「好,司馬昂,既然你這樣說了,那咱們就做個生意,約法三章,明明白白地把話說在前頭。我自會竭盡所能地助你登上帝位,但是你須做到三件事。第一件事,便是不得傷害我爹爹。」
司馬昂面色如常,點了點頭,「那是自然。」
子攸抬起頭來,已是泫然欲泣,「第二件事,你做了皇上之後,不可濫殺穆氏一門。」
司馬昂看著她,又點一點頭,「無關的穆氏族人,自然無罪。你不希望要我答應你永保你的皇后之位麼?」
子攸慘然一笑,「我可不是無關的穆氏族人,將來你自然也會殺了我的。除非我是個尋常蠢婦,否則你當皇帝也罷,我哥當皇帝也罷,哪一個都不會放過我的。」
司馬昂本來唇角是含笑的,被子攸的話生生逼沒了笑意,心頭也是忽然冷森森的,好似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子攸竟然比誰活得都明白。平日裡只見她對誰都有情,可不曾想到她心裡卻好像早已認定世上本無情。忽然又想到子攸的身世,她也算薄命了,母親被親生父親殺死在她面前,那縱有錦衣玉食生活,縱有父親疼愛,也不知能否抵消得幼年坎坷遭際。何況穆文龍姬妾眾多,只怕爭風吃醋還不夠呢,誰會真心疼愛那個沒有母親的幼女,子攸那獨擋一面的能力,或許也是從那樣的孤冷生活裡磨礪出的。
子攸看著司馬昂,她此時的難過,也難說出口。她心裡對司馬昂又恨又愛,就如幼年對父親一般,想到父親,就想到母親,自己受這樣的委屈,不知道母親在那世裡知不知道。若是母親一直活著,定然不會叫她去學騎馬射獵,有娘親疼愛,自然也不會讓她跟爹爹去到處歷練些什麼有的沒的,她也像蕭吟那樣只會吟詩作畫,豈不是少了幾分煩惱,多得人幾分憐惜?再想到司馬昂對自己竟然只想著利用,便是跟大哥和爹爹一樣了,想到爹爹和娘親,自然知道世上男女本來便無多深的情愛,自己又跟司馬昂之間有那許多嫌隙,最後自己當然是免不了要死在司馬昂手裡,想來想去胸口的酸疼便無以復加。賭氣道,
「第三件事,就是你須得愛我,就算你不愛你,也要做出愛我的樣子。要時時體貼我,憐惜我,要替我著想,還要多花工夫陪著我。就像人家真正的夫妻那樣。」說到這裡,她又猛然想起蕭吟來,登時立起兩彎柳葉眉,「還不許你隨意去見你那側妃。這第三件事,你也能答應我麼?」
司馬昂笑了起來,神態自若,彷彿他本來就在等著這條要求,此時子攸一說,他反而安心了似的,「好,這條也可答應。夫人,還有旁的要求了麼?」
子攸被他這句「夫人」叫得一愣,隨機緩過神兒來,搖了搖頭,歎一口氣,輕聲說,「再沒有別的要求了。只要你待我好,讓我歡喜,那麼我痛痛快快活一天便算一天。你若是覺得我要挾了你,你心裡委屈,那等你登基當了皇帝,就給我一道詔書,賜我一個死,你也就洩了怨氣了,只別牽扯到無辜的穆氏族人身上就是了。我也自當全力輔佐你。唉,你本來就該是皇儲,又比我那兄長不知道好上多少倍,你做皇帝,那……那自然是好的。」
「那先用飯吧,夫人。吃完了飯,才好再吃一回藥。」司馬昂卻好像不大關心她後頭的話,唇角還微微含著笑,「既然要像別的夫婦那樣,那你可要聽為夫的話了,不要隨意胡鬧。」
子攸又是一愣,心裡面恍恍惚惚的,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