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溪當酒,這裡比王府要好得多。」司馬昂坐在子攸身邊的坡地上,滿山坡都是黃色的野菊。午後的陽光照得這裡暖融融的,子攸平素是個話癆,今日不說話便被日頭曬得困了,越不理睬司馬昂欣賞的野意。司馬昂還接著感慨,「重陽近了,王府裡縱然有菊也是無味,還不如在這裡賞這些野菊了。」
子攸看了看周圍,終於忍不住了,「值什麼?你要喜歡就叫人鏟了這個山坡拿回王府去看。」
司馬昂忍不住笑,「你就是故意要煞風景是吧?」
子攸哼了一聲,扭開頭去。
司馬昂看著子攸那匹馬,是好馬,從子攸嫁進來的時候他就瞧見它了,他還疑惑過穆文龍怎麼會用這樣可遇不可求的良馬充作女兒的陪嫁,卻原來它本來是子攸騎的馬。「你的馬叫什麼?」
「躡影。」她有點不大好意思說出這個名字。
「躡影追風的躡影?」司馬昂問她。
「唔。」她含糊地回答了。隔了半天她又問司馬昂,「你的馬又叫什麼?也是難得的好馬。」
「沒起名兒。」司馬昂已經閉上了眼,好像快要睡著了,模模糊糊地回答她,「你給它起個名字吧。」
子攸推推他,「你在這風地裡睡覺會睡出病來。」
「別吵我,你倒有精神,一大早就在折騰,又射箭又騎馬的,我一夜沒睡,這會困了。」司馬昂閉著眼說,「你不是總怕我睡不好覺麼,現在卻困得慌,想是你給我喝得那湯見了效了。」
子攸撇撇嘴。「幹嘛怪在我頭上。我折騰我地。又沒叫你跟著。再說也不一定為我。大概昨晚你地側妃太費你精神也是有地。」
司馬昂聽了笑得受不了。最後還是張開眼睛了。「你這丫頭。雖然出了閣。可到底還是個小丫頭呢。你可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我說什麼了?」子攸模糊知道自己大概說了做女孩不該說地。可也不大服氣。
「好。你沒說什麼。」司馬昂翻過身來。一手撐了頭。瞧著子攸。「我問你。昨晚從四更天起。你是不是一直就在園子裡那橋上坐著了?」
「你怎麼知道?」子攸地面頰有些紅。「難不成昨晚你不放心我。也跟六兒一樣到處找我了麼?」
「沒有找。不過倒是陪了你一夜。」司馬昂打了個呵欠。隨口說。「我還沒見你生過那樣大地氣。怕你一時想不開。若是尋了短見。那你爹爹非殺了我不可。」
子攸愣住了,臉上紅一陣子白一陣子的,剛起來的一點期待又破滅了,滿心裡又是委屈又是氣,司馬昂也看見了,知道自己的玩笑話讓子攸受不住了。她冷著臉就要站起來自己騎馬回城去,司馬昂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她被拉住了,沒站起來,惱火地看著司馬昂。他也正看著她,那雙黑亮深邃的眸子裡沒有笑意,倒有幾分緊張,「是我說錯了。」
子攸沒聽他這樣說過話,結果走也不好,不走也不是,手腕還被他拉著,司馬昂笑了,「我問你,昨晚你為什麼要單點一根紅燭,莫非你也怕那些花睡去,要陪它們麼?你是想起『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的句子了?」
「陪花?」子攸想了想,「陪它們做什麼?今年謝了明年開,什麼稀罕物麼?我只是出門時順手拿了根蠟燭罷了,原為它輕便好拿。走到園子裡的時候我想起『犀角燭怪』的典故,就想坐在水邊,看是不是燈火果然照得出水裡的妖怪來——結果什麼也沒照出來,白坐了一晚上。」
司馬昂愣住了,隨即哈哈大笑,「也對,這才是子攸本色。我竟然白陪了你等了一晚上妖怪。」
子攸扁扁嘴,「誰要你陪我了,誰叫你不去陪你的新娘子。」
司馬昂笑了,有些無奈,又躺回去,手卻還握著子攸的手腕,「偏你是這樣的女子,一句討巧的話不會說。」
「乖巧之人多的是了。」子攸賭氣說。
「是啊,乖巧之人多的是。」司馬昂重新閉了眼睛,慢悠悠地說,「唯獨子攸只有一個,倒稀罕了。子攸是大拙之人。」
「你敢罵我是笨蛋。」子攸用膝蓋頂了他一下。他閉著眼笑,倒不惱她,手攥著她的腕子也不曾鬆開。子攸忽然覺司馬昂其實沒有那麼大的脾氣,也沒有那麼冷的性子。
沒一會司馬昂就真的睡著了,子攸看著他的睡臉,其實也不只一次了偷看他。可以前看著看著總會煩惱,明明那麼熟悉他,熟悉他的每個舉止,每個眼神,熟悉他的聲音,熟悉他慣說的話……可相熟,卻不親近,那是種剜人心的滋味。所幸這種滋味眼下子攸倒都忘記了——昨日她只顧著生氣絕望,今日她什麼都想不起來了。就這麼也渾渾噩噩地也睡了過去。
沒有錦帳軟床,這一覺睡得卻香甜,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她被司馬昂喚醒了。張開眼睛,日頭已經比午後那會兒移開了好遠的距離,司馬昂看著她笑,「總是這麼能睡。天有些涼了,別睡了。要睡回家去睡。」
子攸正睡得糊塗,聽見司馬昂說回家去睡,便迷迷糊糊地說,「讓我再睡會,我哪有什麼家。在哪裡睡都是一樣的。」說完倒頭又要睡,結果硬被司馬昂給拉了起來。
司馬昂又好氣又好笑,「難道真是喝溪水喝醉了不成?」
子攸清醒過來,有些不好意思,司馬昂牽了兩匹馬過來,她拉過來自己的馬,司馬昂看著她翻身上馬,動作輕靈利落,不免臉上露出一絲讚歎的意思。正好被子攸看見,更有些不好意思,本來想說你這麼急著回家是不是怕你的新娘子等的著急了,可是也沒說出口。
迷迷糊糊地跟司馬昂回了城,才進城門沒一會,司馬昂一回身就找不著了子攸,只得兜馬往回走,一眼看見子攸正在一家小酒館門口拴馬,叫她也不應。沒奈何只得也過去,跟著也拴馬進門。子攸回頭看見他,不免一愣神兒,「這樣的小地方不是你待得的,你還是趕緊回去吧。」
「你為何不回去吃飯?難道丫頭婆子們還不給你飯吃麼?」司馬昂想起從前六兒說的子攸受的那些氣。
「不為那個。」子攸知道司馬昂想起什麼了,只是那些個小事她原不在乎。「我餓了,等不得回去吃,想在這裡吃些。」
那邊早有掌櫃的迎上來了,老頭笑瞇瞇地看著子攸,「我說今日怎麼有喜鵲在窗前叫,原來是貴人來了。這幾日是怎麼了,老也不來吃酒,我家那老婆子天天在家嘮叨,見不到姑娘,惦記得飯都吃不下了,就怕姑娘是病了。我還罵她咧!可今日看著姑娘臉色還真是不好。別是病了罷,可曾請郎中瞧瞧?今日就別喝酒了。」
司馬昂聽這掌櫃的話音像是知道子攸是誰,可他的態度並沒什麼特別小心謹慎,反而他看著子攸那個慈祥勁兒,倒像是對著自己的孫女兒。子攸也沒嫌這個破衣爛衫的老頭逾矩,面上也是自自然然的,笑著說,「並不曾病了,今日倒也不想喝酒。只是想吃大娘包的餛飩了,還煩大娘給我包一碗。」
後頭裡屋門口原站著一個老婆子,方才只是看著子攸一個勁兒的笑,聽了子攸這句話,趕緊一疊聲地說,「這就包。」說著轉身就進了簾子後頭的廚房裡忙活去了。
這會客人還不多,掌櫃的也沒走開,又跟子攸說了幾句家長裡短的話,司馬昂聽著都是些他從沒聽過的話,什麼白菜漲了幾文錢,城外誰家的西瓜甜,說起西瓜又趕忙去給子攸切西瓜。他老眼昏花的不知道司馬昂是誰,但見是跟子攸一起來的,也趕忙敬他西瓜。
子攸看了司馬昂一眼,向掌櫃的說道,「大爺,我這位朋友不慣這樣的地方,他是深院子裡養大的尊貴人,更不大慣吃外邊的東西。勞煩您用乾淨盆子打了水給他洗洗手,再燒鍋熱水,好生洗個杯子,茶倒不必了,他吃不慣,只要乾淨井水燒好了倒來就是了。」
老頭打量了司馬昂幾眼,見他身上穿得那樣尊貴,便知道是大家公子了,這邊子攸說一句,他就應一聲,子攸說完了,他又跟司馬昂道歉,聲音不是像跟子攸說話那樣的親切隨意,倒謹慎了很多,「公子爺,您到了我們這小店,著實是委屈您了。這地方骯髒了些,不用姑娘說我們也不敢亂給您吃東西。您坐著,我這就給您燒水去。」
說得他好像比個小姐更囉皂了,司馬昂有些訕訕的,「老人家別忙。不用聽她說的,她怎麼樣我就怎麼樣便是了。」
一會兒老太婆端了兩碗餛飩上來,沒跟子攸客氣,倒是向著司馬昂說,「公子爺,您看我們這破地方,怎麼敢招待您這樣體面的人。這碗筷都是我用熱水刷了乾淨的,公子爺吃慣了山珍海味,且嘗嘗我們這些窮戶孝敬的吃食,也算是換換胃口。」
司馬昂被說得有些尷尬,子攸也拿著筷子瞧他,「這可是你自己要吃的,我本來只想自己吃一碗呢。你真吃的下去?」
司馬昂接過筷子來,被一老一小兩個女人盯著,吃了他平生在這樣破落小店裡吃的第一個餛飩,其實味道不錯,就是他吃得太急被燙了舌頭,教養太好了又不敢吐,只得急急地嚥下去,狼狽不堪。
子攸「嗤」地一聲笑出來,調侃著說道,「慢些吧,我又不跟你搶。這沒見過世面的樣子。」
說得老太婆也笑了,司馬昂的面皮有些紅,看了子攸一眼,又不好說她什麼。再吃一個餛飩,果然味道精妙,比宮裡的還好些。
「好吃吧。」子攸笑了,「你要吃慣了,也願意往這兒跑呢。」
司馬昂還沒來得及回答,窗戶外邊飄來路人的一兩句對話,把子攸氣得臉色白,連餛飩也吃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