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午間,屋外的陽光看起來很燦爛,很溫暖。叉子站在窗前呆,他整個人都籠罩在冷森森的陰影裡,和面前耀眼的光芒形成鮮明的對比。
陽光慢慢移動到窗沿,距離他僵直的身體只有短短幾寸。他忽然想要感受一下冬末陽光的熱度。但剛剛伸手去觸碰那片金色的光線,他又將手縮了回來,似乎害怕驟然的溫暖會灼痛自己的手。他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雙手,心思陡然恍惚起來。
不知道站了多久,他微微抬頭,覺門口站著一道熟悉的身影。歎了口氣,他低聲道:「你都知道了?」
「是的,旭天老師全都告訴我了,叉子,你……」銀少年忽然覺得說不下去,只能難過的側轉臉,不敢直視對方的眼。那張英俊明朗的面容頃刻間佈滿灰色,隱約透出某種異樣的蒼白。
「我這裡,很難受。」叉子突然提起手,重重拍打自己的胸口,一下一下。漸漸的,他覺得心底凝結的那塊冰被自己敲打得開始鬆動,冰封在底下的洶湧情感一口氣湧了出來,他再也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緒,嘶吼著大喊起來:「小魚死了!都是我的錯!」
積蓄許久、壓抑許久的情緒終於爆,一縷淡金色的光華伴隨著剎那間的失控漾了起來。無意識間,他擊打在自己胸口的那隻手加上了鬥氣,單單一下。嘴角立刻沁出血來。
「叉子!」比凌震驚地撲了過來,一把扭開對方的手臂,想要阻止他繼續傷害自己。但叉子飛快的一個側轉,滑溜溜從他手裡脫了開去,另一條胳膊就勢揮到他的頸部。比凌和他打架打熟了的,想也不想。側身躲開,手肘一曲就狠擊過去。叉子仰面避開,雙手撐地,右腿順勢一掃。比凌高高躍起,輕盈的跳過攻擊。隨即猛撲了過去。兩個人就這麼你來我往地打了起來,如同往日切磋時那般。
一旦打鬥起來,叉子似乎找到了表達內心情緒的渠道,頭腦也清明許多。雙方都沒有使用鬥氣,只是靠著靈活詭變的體技廝打一處。房間不大,兩人無法完全施展本事。加上躲閃不便,沒過一會兒就各挨了好幾下。到了後來,哪裡還有什麼招式可言,完全變成街頭混混式的鬥毆。
身上火辣辣的疼,比凌地眼睛卻越來越亮。他已經明白,他需要這樣一場洩,而叉子更需要。
「轟!」房裡的桌子終於在劇烈的打鬥中徹底散架,這方的動靜也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屋外響起一陣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匆忙而焦急。
叉子陡然一個側步。突兀地停了動作,淡淡道:「小魚是為了救賽菲爾小姐才死的,你知道嗎?」
一個趔趄,收不住力的比凌險些摔個跟頭。聽到叉子的話,他震驚的抬起頭。見那張刻滿傷悲的黝黑臉上升起幾分惆悵。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我很想不去責怪賽菲爾小姐,但我……實在做不到。」叉子慢慢轉過身。背對著大門,一字一句道,「我看到了事情的經過,我看到凶器刺入小魚的後背,我看到賽菲爾小姐被小魚擋在身下……我不知道小魚是自願還是其他什麼原因,才會出現在那把奪命尖錐和賽菲爾小姐之間,那麼巧,那麼……殘忍……」
比凌地臉色越蒼白起來,那顆心像是被驟然放到冰水裡,一直冷下去,冷下去。叉子是這樣看待昨日生的那一幕?他認為,賽菲爾是為了自己活命而拿小魚當人肉護盾?
「我知道,你和賽菲爾小姐關係很好,本來我也很想將這些話爛到肚子裡。但我心裡很難受,難受到沒法控制自己,我——再也沒法面對她了。」叉子垂下頭,聲音著顫,「其實,像我這種人,本來就不該參合到王子和貴族們地事務裡來,不然小魚也不會死去……說到底,這全是我的錯。」
「叉子,你在胡說什麼!」屋外響起一身叱喝,金男子沉著臉走進來,「如果不是為了救人,賽菲爾何必用自己去交換人質?如果她只顧自己,那就不會受傷昏迷了!導致小魚死亡的是東大6派來的那些殺手,不是其他什麼人!叉子,我知道你現在很痛苦,很傷心,但你該做的是找真正地兇手報仇,而不是毫無根據地懷疑自己的同伴!」
叉子苦笑起來:「對不起,旭天老師,我也很想感激賽菲爾小姐用自己交換人質地慷慨仁慈。說實話,我沒想到堂堂伯爵小姐會為了一個漁村女孩做到那一步。如果後面的事情沒有生,我想,我會用我的生命、我此生的忠誠去報答她……但我妹妹終究是死了,而她卻好好活著……」
說到後來,他的話語裡已經帶上一絲明顯的譏諷,旭天聽得刺耳,臉上漸漸浮起惱怒的神色:「叉子,我一直覺得你為人冷靜,這次卻讓我失望……」
「旭天老師,你不會要求一個剛剛失去親人的傢伙保持冷靜吧?」叉子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慘淡的笑容,「失去唯一親人的是我,不是你們!」
「叉子……」比凌的身子搖搖欲墜,大腦裡一片空白。比內疚更刺傷他心的,是叉子的誤解。他想解釋什麼,可他現在是比凌!即使他變回賽菲爾,如果找不到那個控屍的異術者,她也是百口莫辯!
門口已經聚了好幾人,蘇迪、蘭蘭、戀影、娜娜公主……除了永恆和賽菲爾,大家幾乎都來了。眼看戀影滿臉不忿,幾步衝進屋就開始責罵叉子。比凌只能投給蘇迪一個懇求地目光,後者歎了口氣,硬生生拖走吃了炮仗一般的戀影。
見旭天還想說什麼,叉子擺擺手,冷漠的做了個趕人的手勢:「這是我的房間,請你們出去!」
旭天氣得一跺腳。轉身就走,其他人也不敢多待。比凌想走,可雙腿卻軟得挪動不得,只覺心如刀割,痛不可擋。
關上門。房間裡靜默許久。驀然,叉子開口了:「比凌,你不用為難了。剛剛那些話,我是說給娜娜公主聽的。」
「啊?」比凌猛然抬頭,雙眼緊緊盯住了叉子,心頭陡然升起一縷希望。
「昨天晚上。娜娜公主突然來找我,話裡隱約點出,小魚是因為賽菲爾小姐地緣故才會死去的。她甚至暗示,賽菲爾小姐在情況危急時拿小魚做護盾。」叉子淡淡道,「原本我並沒多想什麼,但她這麼一說,我反倒奇怪起來。」
他一屁股坐到地上,背靠著牆。歎了口氣:「像我這種小人物,那位公主以前都不會正眼瞧一下。昨天難得她那麼熱心。又是安慰我又是為賽菲爾小姐開脫。如果她是個單純爽直的人,那我說不定會感激她。但那些公主小姐們,心思哪會那般簡單!她越是表現得好,我越是覺得不對勁。」
比凌坐到他身邊,默默聽他把昨夜娜娜公主的話原封不動的複述一遍。頓時又是心驚又是暗恨。雖然只有輕描淡寫地一句。但稍有頭腦的人只要聯想到小魚身上的傷痕,就很容易懷疑到渾身是血卻毫無傷口的賽菲爾。按照常理判斷。沒有靈力、身陷險地的伯爵小姐,用一個平民女童擋擋殺招,這不是很正常的選擇嗎?即使不是存心,驚慌絕望之下地賽菲爾作出那樣的舉動,也在情理之中啊!娜娜公主那一席輕飄飄的暗示,看似為賽菲爾開脫解釋,實則在誤導叉子,當真惡毒之極!——到了此刻,他真的開始相信旭天的懷疑,並非毫無根據的空穴來風。
比凌知道叉子一向對貴族深有戒心,只是沒想到面對娜娜公主那樣清美嬌怯的人兒,他也同樣毫無好感。也虧得如此,他才沒有把娜娜公主的挑撥聽入耳中,將賽菲爾視為害死妹妹地無恥傢伙。
「我這個人懶慣了,凡事都不願多想,又怕招惹麻煩,費腦子的事情能省就省。但這次死去地是小魚,我要是還不肯多想想,怎麼對得起她?」叉子幾乎要冷笑起來,「小魚死了,我心裡痛得很,但我不是任人利用的傻瓜!」
比凌輕聲問道:「那你……當真相信賽菲爾沒有用小魚護身?」
「娜娜公主走了以後,我在房間裡坐了整整一晚,一遍一遍的回憶當時的情景。雖然那時候我隔得老遠,但我清楚記得,那個已經死去的亞姆小姐突然朝賽菲爾小姐撲了過去,還有小魚,三個人滾作一團。雖然具體生了什麼我不明白,但那樣古怪地場面,我怎麼都忘不掉!我能確定地是,當那把凶器刺過去時,那兩人早就在賽菲爾小姐身上了!比起娜娜公主的暗示,我對自己地眼力更有信心。」
那樣遙遠的距離,那樣混亂的場面,那樣焦急的心情,叉子他一定花了很久很久的時間,才把當日的種種畫面從記憶裡層層剝離、整理乾淨。而他是帶著什麼樣的心情在回憶那一幕呢?他需要怎樣的勇氣啊!——那該是令他痛苦一生、不願回顧的記憶呀!
比凌的心顫抖著,手也顫抖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叉子的聲音越是平淡,他就越是內疚痛苦,一顆心揪作一團,幾乎讓他喘不過氣來。如果能夠選擇,他真的想立刻逃離此處,不用面對這樣的叉子。
「賽菲爾小姐喜歡在人前演戲,心眼又多,我並不喜歡親近這樣的女子。但我知道,她……她對我一直很好。」叉子的聲音裡隱著淡淡的無奈,「她是真心想救小魚的,我不懷疑這一點。儘管沒有成功,但我已經很感謝她……」
「你,你真的不怪她?不恨她?」
「我……怪我自己,恨我自己。」叉子話中重新帶著極度的痛苦,「我明明知道,爺爺出海的時候,小魚就是一個人在家。我也很清楚,在我跟著賽菲爾小姐去聖達加以後,可能會惹上大麻煩。但我居然——從來沒意識到應該好好保護小魚……是我把她丟在村子裡不聞不問,是我讓她身陷險境成為人質,是我能力不足無法救她!我怪不了任何人,只怪我自己!」
叉子以為,是因為他的七級鬥氣是清嵐.克的唯一剋星,所以他的妹妹才會成為人質?所以他把一切責任都扛到自己身上?比凌痛苦得只想敲打自己的腦袋,很想趕快離開這裡。但他知道,這些話,叉子沒法對別人說,只能向他傾訴,所以他不能走!
「那賽菲爾……」
「我不怪賽菲爾小姐,但我真的無法再面對她。」叉子轉過臉,「對不起,比凌,我知道她對你很重要,但我,我覺得,再見到她,我會痛苦;再見到我,她也會痛苦……與其相對痛苦,倒不如做回陌生人,彼此都輕鬆一些。」——從新年舞會上的邀舞,到生日晚宴時的外衣,從一路若有似無的關照,到絕少出現在那張俏麗臉龐上的羞澀神情……賽菲爾小姐的隱秘心思,他難道沒有察覺到嗎?和懶洋洋的外表正相反,他其實對某些事情格外敏感。正因如此,他才不願再糾纏下去,讓一切慢慢淡去,對滿心傷痛的他和她,都是最好的選擇。
歎息一聲,果然如同他猜想的那般……比凌瞬間死了心,臉上硬擠出一個笑容:「叉子,你就按自己的心意去做吧,不用顧及我……」——
啊,他是個多麼自私而怯懦的人!因為害怕失去叉子這個朋友,所以不敢告知他真相……如今到了這一步,他更不可能將自己最大的秘密呈現給對方,因為那將意味著,他再也無法站在這黝黑少年的身邊!
比凌幾乎把嘴唇都咬破,這樣的隱瞞近乎欺騙!他甚至開始隱隱害怕,當叉子知曉他和賽菲爾的真實關係,那會生什麼呢?他會永遠失去一個最信任的人嗎?到了現在,他才恍然覺,關於那個雙面的秘密,誰都可以知道,就是叉子不行!
驀然間,他的精神都恍惚起來:叉子,如果有一天,你現我狠狠的騙了你,請你……原諒我……
兩人都垂著頭沒有說話。叉子沉默許久,終於將話題轉了回來:「現在你明白,為什麼我要在大家面前指責賽菲爾小姐吧?娜娜公主既然想讓我那樣認為,我就按照她的意思表現一下好了。至於她到底要幹什麼,慢慢總會讓人知道的。」
「我懂了,叉子。」比凌的藍眸裡閃爍著冰冷的光,「接下來交給我吧。」
真的好恨!是誰讓他們的關係走到了這一步!是誰讓賽菲爾從此再也無法接近叉子!比凌只覺心中湧動著高熾的怒火,燒得他渾身都顫抖起來。他從來不是個善良的人,一旦把對方視為敵人,那些最卑鄙最無恥的手段,他全部使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