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淮南新城東北隅,原壽縣報恩寺——現為皖北新編第23師師部內燈火通明。
師長閻勝彪獨自一人就著有些涼了的一小桌菜餚,正在自斟自飲。
他和城西南政府大樓裡的皖北專員「笑面虎」王樹群兩人,被並稱為皖北「閻王」;平日裡端的是威風八面,不可一世;可在今天這樣一個特別的日子裡,孑然一身的閻師長也只能獨享這頓年夜飯,看上去實在有些淒涼。
「冷面閻羅」閻勝彪神情有些落寞,菜沒怎麼動,酒倒是已經幹掉了大半瓶;「滋溜」一聲,又是一杯烈酒下肚,火燙的酒意湧上來,頓時燒得他臉頰通紅。
「媽的!」他打了個酒嗝,丟開杯子,靠在椅背上愁眉不展。
閻師長實在有點煩:最近也不知從哪裡突然冒出個叫什麼「鐵手鋤奸團」抵抗組織,這夥人到處煽風點火、殺人越貨,把個皖北全境攪得天翻地覆;連帶著那些刁民也跟在後面起哄,不但抗拒繳稅,還公然扯旗造反、連續佔了好幾座縣城,眼看著大半個皖北居然就這樣失去了控制。
「笑面虎」如今見了他,再也沒了笑臉:成日裡不是冷嘲、就是熱諷;還有那個廚子出身的機械人特派員還公然威脅他:如果不能在兩個月內不能使形勢有明顯好轉,就撤掉他這個師長,連帶他的23師也將被裁撤,然後由帝**接管防務。
「帝你媽!*急了,老子也反了!」想起這話,閻勝彪心頭這無名火就是三千丈。
一仰脖,又是一杯落肚。
可氣歸氣,事情還總是要辦的。
沒奈何,十天前,他不得不從全師三個旅中抽調出233旅分拆開來,六千餘人的隊伍分成上百股,以小部隊形式隨政府派出的各級官員下鄉下鎮,去幹些吃力不討好的差事不說,還屢屢與當地人生衝突,聽說還交了火,加上抵抗軍神出鬼沒地不斷偷襲,部隊的傷亡著實不小;下面的人已經怨聲載道,就差沒有兵變了。
另一個232旅處境也不妙:前幾個月興集煤礦遇襲,死了好幾百人,連帝**也吃了不小的虧,當時的淮南新城裡所有人都是緊張萬分,沒過幾天就現有一支數量龐大的隊伍向東而去,為了防止對方虛晃一槍,閻勝彪急急忙忙派出232旅跟蹤而去,一旦現情況有異,就要想辦法拖住對方,等師主力趕到後再將這些叛匪一網打盡;沒成想,這支近萬人的叛軍居然一點也沒有留戀的意思,直直地開出皖省,進入了蘇省境內。
當時閻勝彪還萬分慶幸,竟然能這麼輕鬆地把瘟神送出境;不過出於謹慎,他還是命令232旅就地駐紮,監視那支離開的部隊,以防對方突然殺個回馬槍;豈料回馬槍沒有等到,居然在前幾天被大量抵抗軍圍攻,形勢一度萬分危急!
232旅在電台裡呼叫了整整一個晚上,旅長馬金標差點就要問候他閻某人十八代祖宗了!閻勝彪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出來自己的轄區內居然能隱藏著這麼大規模的一支抵抗軍。
「也許是各路抵抗組織聯合參與的行動!「這是他當時的判斷。
老實說,要真是各路小股抵抗軍聯合參與的戰鬥,以這樣的烏合之眾也未必能吃的掉232旅。
然而直至次日中午,按照232旅來的信息,他們已經接近崩潰;閻勝彪終於決定派出231旅增援明光,另外他還專門請了帝**兩個大隊約四百名機械士兵隨行。
結果,還沒等231旅趕到明光,232旅便失去了聯繫;而231旅同樣前進受阻,到深夜時分,閻勝彪得到了一個壞到不能再壞的消息:231旅全線潰敗,被圍定遠!
至昨天上午231旅同樣失去了聯繫!
得到消息後,他當時幾乎驚得連下巴都掉下來了:231旅可是整個皖省的王牌啊!是什麼樣的對手能在短短一天時間內就將他們擊潰?
「難道是中央的部隊打回來了?」他心中升起一個大大的問號,同時又感到不寒而慄。
幾個月前,興集縣保安團的裴天材團長就被抵抗軍斃了,屍體一直掛在路邊一棵樹上直到風乾!像他閻師長這樣位高權重的「人奸」,真要讓中央的部隊俘虜了,那下場自然可想而知。
閻勝彪在震驚之餘隨即是深深的擔憂,231、232旅同時被圍,說明對手兵力雄厚;233旅又分散在各地,要想集結沒有個一兩周時間則根本不可能。如今的淮南新城裡只有23師師部及一個炮營約二千人的兵力,還有一個帝國特派員的專屬大隊約三百多人的部隊,由一個看上去極其冷漠、叫龍的年輕人指揮,而且只聽從那個「廚子」特派員的命令。此外,還有兩個帝**大隊:一個駐紮在城區內,另一個則駐紮在西面的八公山附近。
按照之前的戰鬥來看,對手實力強大,這點兵力其實根本不敷使用。此時的淮南城一旦遭到進攻,將毫無還手之力。
打又打不過,降又降不得,當真是進退維谷!
閻勝彪疲憊地靠在椅背上,手搭在額頭上歎了口氣,心中一籌莫展;眼光停留在堂前那副木雕黑漆的古詩上:「信步東禪寺,夕陽古塔尖;院深藏野竹,垣矮如遠山。端坐佛含笑,頌經僧不閒;一聲清葵動,明月送人還。」
木版詩文的字句看上去斑駁難認,想來也該有不少的年頭了。
他苦笑。
「如今這廟裡佛仍含笑端坐,僧卻已不現蹤影;野竹尚可深藏院中,我閻某人想走卻又走不得!」閻勝彪愁腸百結,端起杯子又是一口,酒意已有七八分了。
「篤篤篤」有人敲門!
今夜整個師部除了必要的衛兵,只有少數幾個參謀還在通訊室值班,這時候他們也該在吃飯吧?
「難道是前線有消息了?」一念及此,閻勝彪腦中一個激靈,頓時清醒了許多。
「進來!」他大喝一聲,臉上隨即恢復了師長平日裡的莊重。
一個人影推開門,快閃進屋裡,順手又將門關好。
「師長!」來人將全身裹得嚴嚴實實的,帶進屋裡一股寒氣,此時只有一張臉露在外面。
「你?」閻勝彪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了,揉揉眼再瞧,沒錯,真的是那人!
「一凡?怎麼是你?」他喜出望外,難道231旅撤回來了?但很快的,他否定了自己這個念頭——除非通訊室的人都死絕了,不然231旅撤回城的消息他不可能會不知道!難道……
一想到這裡,閻勝彪頓時變了臉色,厲聲道:「杜一凡!難道你扔下部隊自己跑回來了?」
杜一凡被他嚇了一跳,臉都綠了,急急地做了一個靜聲的動作,輕聲道:「師長!師長!你小點聲!」
閻勝彪一見他這副鬼鬼祟祟的樣子就滿肚子狐疑與不快,當下不好作,只得壓低聲音道:「說!怎麼回事?你的部隊呢?」
杜一凡慢慢脫下外衣,露出裡面輕快地短衣,苦笑道:「師長!231旅已經完了!232旅也完了!」
閻勝彪臉色劇變,搖晃了兩下癱坐回椅子上,半天說不出話來。
杜一凡身上穿的是最普通的平民便裝,再沒有半點軍人的痕跡。
「你,你是一個人逃出來的?」他呆呆地看著自己曾經的部下,遲疑地問道。
杜一凡有些艱澀地搖搖頭,緩緩道:「不,是我自己提出來,他們又放我回來的!」
「那馬金標呢?為什麼不也放了他?還有,『他們』是誰?放你回來想幹什麼?你又回來幹什麼?」閻勝彪突然大怒,「噌」一聲站起身。
「他們讓我回來勸你!」杜一凡垂著頭,低聲答道。
「勸我?勸我什麼?投降?」閻勝彪冷笑連連,「看來你已經找到新東家了!何必又回來找死!」
「師長!」杜一凡猛地抬起頭,眼中含著淚光,「23師完啦!你醒醒吧!三個旅已去其二,另一個也被人家拖住;皖省一個聯隊的機械軍,五個大隊已去其三,這點兵力還能幹什麼?人家在皖北裡外有數萬人馬,戰場上連機械人看見他們都繞彎兒走,要不是那幫王八蛋自己頂不住先跑了,我至於這麼倒霉嗎?何況你我這樣的漢子,幹嗎要替那些破機器賣命,殺自己的同胞同類就下的去手嗎?」
杜一凡越說越來氣,早忘了自己要求安靜的初衷,聲音震得窗欞「嘩嘩」作響;閻勝彪反而沒了聲音,頹喪地坐回原位。
「馬金標呢?」
「明光城破,玉石俱焚!」杜一凡的聲音有些低沉。
閻勝彪沉默下來,好半天才道:「你想說什麼就快說吧!」
杜一凡苦笑:「師長,你我多年的僚屬關係了!我當排長時,你就是我的連長;你升了營長、團長,我又是連長、營長;如今,你是師長,我還是你的旅長;你既是我的官長,又是我的兄弟!我實在不忍心看見你和這座新城一樣淪陷,還和那些王八*的爛機器陪葬。等將來下去見了家人還有什麼臉面啊!」
閻勝彪被觸動了心事,心中有些隱隱作痛。
杜一凡根本不看他的臉色,還在那裡滔滔不絕。
「我實話說了吧,在定遠我是『起義』的!楊司令說了,等這一仗打完,就成立獨立第三師,就由咱們23師原來的官兵組建,就缺一個師長了!我當時就拍著胸脯跟楊司令保證,一定讓你陣前起義,這個師長的位置非你莫屬!」
閻勝彪苦笑不已。
「起義?一凡,你想得太簡單了,我和你們不同,是惡!是元兇!不斃了我就算是寬大了,還能讓我做師長?人家那是在糊弄你呢!難道你忘了興集的裴天材?」他搖著頭歎了口氣。
杜一凡立刻把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不,不!師長!據我所知,姓裴的那事兒和如今皖北抵抗軍的楊司令沒啥關係!再說,我杜一凡也不是三歲小孩子!真的假的還能鬧不清楚?他們但凡有半點虛情假意讓我覺察出來,我就決不會冒那麼大風險偷偷進城了。說實話,人家對你的情況很瞭解,知道你當初是因為苗苗落在機械人手裡才不得不投降,後來又不得不做這個師長的!臨走前,楊司令對我說,如果你不放心,可以先救孩子,再談起義的事!只是時間有限,只有一天!」
閻勝彪心底湧起一股暖流,不禁有些心動。
自己家人在戰爭中幾乎全部遇難,只剩下一個獨子苗苗卻落在了機械軍手裡,這才迫使當時已經彈盡糧絕的自己不得不率部投降;然而,他之後雖然身居要位,卻也僅僅見過兒子兩次,還是在有機械人護衛在場的情況下,如同探視犯人一般;其餘時間,年僅四歲的兒子只能寄住在皖北專員王樹群家中,實際已被扣為人質。
「救苗苗?怎麼救呢?」他想得有些出神,喃喃道。
「這有什麼難的?」杜一凡冷笑,「往常咱們不敢動是怕機械軍報復,如今既然反了,還有什麼顧慮可言?一不做二不休,趁今天日子好,咱給那『笑面虎』來個一鍋端!」
說到殺人,這傢伙立即滿面猙獰、凶相畢露!
閻勝彪仔細一盤算就知道可行,激動地再也坐不住了,在屋裡來回打著轉。
「是啊!這樣下去終究不是個辦法!什麼時候自己的利用價值完了,苗苗恐怕也就沒命了!反正也是一死,幹嗎不死的像個人樣?只要苗苗安全,那也就於願足矣!」
杜一凡望著滿屋子打轉的師長,繼續道:「師長!看看如今咱過的是啥日子?在這城裡,老百姓見了咱,哪個不是當面小心翼翼,背後戳咱脊樑骨啊?可我在根據地還不到一天,那情形!嘿!以前也不懂,現在我才算明白什麼才叫軍民魚水情啊!」
遠處突然傳來一陣極其響亮的鞭炮聲,家家戶戶開始燃放爆竹;槍炮聲般的炸響由遠及近交替響起,長時間的響聲震得人耳膜脹。
閻勝彪走到門口,拉開大門,卻不禁愕然。
十幾名參謀和衛兵筆直地站在門外,眼中的熱切讓人無法迴避。
對嘛,沒有這些傢伙放水,杜一凡怎麼可能溜得進來,還能順利摸到他吃飯的地方。
「師長!下命令吧!」
「師長!干吧!」
……
冷風吹在臉上讓閻勝彪清醒了許多,但胸中那團火卻越燒越旺。
「命令守備營劉營長加強戒備,今晚不許任何人出城!隨時準備迎接抵抗軍入城!」
「小王,馬上通知李營長,命令警衛營緊急集合,我待會兒親自帶隊,咱們去給王專員拜年,順便加道大菜!」
「於參謀,立刻召集師部所有戰鬥和非戰鬥人員,另外調動炮營一起,由杜旅長帶隊指揮,馬上出包圍城北機械軍大隊駐地!」
閻勝彪終於下定決心!
幾名參謀立即轉身,飛奔著向外跑去。
杜一凡剛從桌上的盆子裡撕了一條雞腿下來,還沒咬上兩口,一聽這話,立刻一個立正,提著雞腿就要往外跑。
「等一下!」閻勝彪叫住他。
杜旅長停下腳步,回頭有些不解地望著閻師長。
「我說老杜,」閻勝彪望著他苦笑道:「你就算讓我起義,至少也該告訴我起義後歸屬的對象姓甚名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