蟄的祖父是楚人。始皇二十三年，秦軍神王翦帥兵攻楚，楚大敗，項燕戰死，楚國滅！就是那時候，年僅七歲的蟄跟著祖父被當作奴隸帶到了秦國。
楚國滅對於蟄的祖父來說並沒有太多的心理波動。在楚時，蟄的一家就是奴隸，聽祖父說，他們一家的祖先應該是齊國人，不知道是哪一代被擄到了吳國，然後楚伐吳時又被擄到了楚國！
春秋戰國數百年了，各國混戰，許許多多跟蟄的祖父曾祖父曾曾祖父一樣被作為戰利品從這國擄掠到那國，早已沒有了明確的國家身份！祖父是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民，他也不會去想這些複雜的「國籍」問題！哦，「國籍」這個詞語，還是最近才學到的。
到了秦國，蟄一家運氣好，被分配到了秦國最有實力的蒙家做奴隸。蒙家世代為秦國南征北戰，立下無數的汗馬功勞，他們家的土地面積也是大的驚人。蟄的祖父告訴他，如果要從東往西騎著馬跑完蒙家的領地，要馬不停蹄的跑三天！天啊，那是一個什麼概念？當聽見這個說法的時候，蟄把嘴巴張的大大的。
在這個蒙家莊園裡當奴隸好！最起碼比在楚國那個大老爺家好。蟄記得小時候一次不小心將大老爺的第十三個小姐的裙子給甩了一個小泥點，就被大老爺派人抓起來放在甕裡曬了一天的太陽。要不是祖父還有父親苦苦哀求，又把祖父和父親苦苦攢了一輩子的十四個錢給了管家，管家向大老爺求情，蟄當時就該被曬死了。但是在蒙家不會！
蒙家的不論大奶奶，還是少奶奶非常的好！大奶奶讓管家給我們每人一百個錢，給每個人做一套冬裝和夏裝。雖然都是最最普通的衣服了，但總好過在楚時那樣，每天只能裹著一點點布料了。而且，少奶奶還吩咐監工老成要給我們足夠的粗米，一天能吃兩頓粗米呢！實在太好了！以前在楚一天只能吃一頓的蟄非常開心的捧著粗米不斷在祖父和父親身邊跑來跑去。
很快，蟄十歲了。已經算是一個半大小伙子了，每天他很勤奮在蒙家的地裡耕作，晚上就回到家聽監工老成講他當年在長平大戰中的經歷。
老成說，在長平大戰的時候，秦國的實力已經是七國中最強的了。可是趙人認為我們秦人是怪物，要消滅我們。但是我們秦人不怕！我們秦人是最善戰的，沒有一個國家能和我們秦人抗衡！這是當年白起將軍帶領老成去參加長平之戰的時候告訴老成的！那年，老成才十四歲！
讓老成想不到的是，這一戰就打了四年！老成從十四歲打到十八歲。一開始他只是一個守營寨的小兵，他以為自己只要緊緊守住營寨就不會有事，至於砍敵人的腦袋建立功勳的事情，老成想過，但是不敢！他的哥哥也在當兵，不過和老成不是在同一個部隊，他的哥哥非常厲害，能一個人砍死九個敵人！老成每每說的這裡的時候都很驕傲的抬了抬胸脯。就是有這麼一個能打的哥哥，他們家已經是將帥之家了（秦制，五大夫為九級爵，往上，則可為將帥），對了，老成說他還有一個弟弟，才十歲，跟現在的蟄一樣大。每次哥哥打戰回來，都會帶回來好多的封地和好多的奴隸。哥哥對兩個弟弟非常好，常常教他和弟弟怎麼搏鬥，怎麼用劍，怎麼樣在戰場上最大限度的讓自己存活，讓敵人死亡……本來十四歲的老成是不用上戰場的，可是他非常渴望能像哥哥一樣建立功勳，所以要哥哥帶他一起去。疼愛弟弟的哥哥於是利用關係讓老成來軍營裡磨練一下。秦軍在前方打戰，在軍營裡一般是安全的。老成很不滿意哥哥的安排，可是哥哥告訴他，進了軍營他就是一個兵！秦法森嚴，令行禁止！不能像在家一樣撒嬌。於是老成就守在了這個叫老馘山的軍營裡。
老成盼著打戰，結果，那天晚上，趙軍在廉頗的指揮下居然偷襲老馘山軍營。也是在那天晚上，老成才成為真正的秦朝軍人！他第一次殺人！殺了三個敵人，自己卻沒有受一點傷！哥哥都說他是一個有福氣的人，因為這次偷襲的可是趙軍中最有戰鬥力的軍隊！
因為軍功，老成很快成為一個伍長。可是在接下來的戰鬥裡，老成卻沒有那麼幸運了。趙軍在廉頗的指揮下，據城而守，秦軍死傷慘重！
後來，廉頗終於被撤換掉了。換了一個叫趙括的人。這個趙括一來，就放棄了城池，派出了二十萬軍隊開始進攻秦軍。結果陷入圈套，被圍在了秦軍構築已久的袋形陣地裡！
雖然趙軍被圍，但是秦軍兵力不足，沒有辦法一口氣吃掉這麼多敵人，於是也就在老成十八歲那年，他的弟弟也被徵召入伍……
趙軍糧道被秦騎兵截斷了。被困四十多日的趙軍仍然不投降，想要冒死突圍，結果主將趙括被射殺！老成是親眼看見那個騎著瘦馬，臉框因為飢餓已經完全變形的主將墮馬的。那一箭正好射進了趙括的眼睛裡，就這樣一個指揮著千軍萬馬的統帥就倒在了衝鋒的路上。「再強的主將，他也是人！」老成對蟄說，「不管他們如何神話自己，他們也是人！刀砍身上，箭射進眼睛裡，他們一樣會疼，一樣會死！」
趙括雖然死了，但是趙軍的副將馬上代替趙括指揮趙軍繼續堅守，等待援軍。為了徹底打敗趙軍，然後回家，秦軍組織了陷陣軍團！
這次組織的陷陣軍團是老成從軍以來見過最龐大的一次。陷陣軍團足足有五千人！這需要多少沉浸草啊？老成沒算過，不過，按照一兩沉浸草需要兩條人命來換取的價值來估算，這支陷陣軍團的組成將是一個天文數字。
老成，還有老成的哥哥，弟弟都參加了！哥哥說：「當了一輩子的秦軍，沒有成為過陷陣之士，是會被人恥笑的！」誰都知道，陷陣之士是最強的戰士！沒有他們攻佔不下的城池，沒有他們突破不了的陣地，也同樣沒有他們不能打敗的敵人！
陷陣之士，是秦軍軍種中最頂峰的存在！
「那，老成哥，後來呢？」蟄最喜歡聽老成哥將故事了！這個監工哥哥從來都很照顧這個跟他弟弟一樣可愛的蟄。
「呵呵，」滿是皺紋的老成苦笑了幾聲，揮了揮空空如也的衣袖，然後用悲愴的語氣道：「結果就是，我的哥哥還有弟弟全都戰死了！我的胳膊，也沒了！」
老成沒有了右胳膊蟄是知道的，可沒有人敢看不起這個少了一支胳膊的老成，因為那就是軍功的證明！
秦國，歷來最重視軍功！
可是，老成既然如此厲害，怎麼還會到這裡當監工呢？
「我的哥哥死了！弟弟也死了！他們在衝過趙軍軍陣的時候還對我笑來著，那時候我的胳膊已經沒有了，可是我竟然一點也感覺不到疼，可是，當趙軍大敗，戰爭結束的時候，疼痛感回來了……好疼，非常的疼！那種疼就像是有人用鋸樹用的鋸子在你的腦袋裡，胳膊上，腿上，反正是全身任何一個地方死命的鋸，用力的扯，要把你活生生的扯斷才算……」老成說到這裡的時候，臉上還帶著後怕的表情，「我的哥哥和弟弟都沒有熬過去！被活活疼死了！只有我，只有我熬了過來！那感覺，真疼啊！……」
老成的哥哥死了！按照秦制，他哥哥的爵位先由哥哥的子女繼承，如果沒有子女才能由兄及弟。老成的哥哥大老成七歲（本來老成不止一個哥哥，可是之前的孩子全都沒長大夭折了），早就已經結婚。嫂嫂對老成不好，認為老成自己回來了，卻把兩個兄弟拋棄在了戰場上，所以就不讓老成進家門！幸好老成還有一些積蓄，也有自己的領地，可是他不會管理，最後豁達的老成將所有領地和積蓄都給了嫂嫂，讓她好好照顧老娘，自己到了蒙家做一個監工。
「蒙家一家都是好人！很多傷重不能再上戰場的老兵都是蒙家代為照顧的！蟄啊，雖然主將也是人，也會死！但是，你要記住，碰上一個好的將領，不管他是不是人，他都是你值得為之賣命的！」
「嗯，老成哥，你放心！蟄將來一定是一個大將軍，到時候我要把我爺爺，我爹，我媽，我弟弟妹妹全接去住大房子……還有，老成哥你也是！」才十歲的蟄流著鼻涕，端著一小碗粗米，握著小拳頭奮力的向老成證明著自己的決心。
呵呵，對這樣一個可愛的弟弟，老成實在喜歡的不行，不斷的照顧蟄一家！由於秦的政策其實就兩個字：「耕戰！」除了種田就是打戰！所以，蟄雖然是奴隸，但是等他到了十四歲，那他必定會被徵召入伍的。這是國策，一個小監工不能改變什麼，他只能用心的教這個聰明的蟄弟學習戰場搏擊術！
「老成哥，你說，等我長大以後還有戰要打嗎？」十四歲的蟄聽隔壁村的老油頭說始皇帝已經取韓，滅楚，破趙，除魏，鎮燕，降齊，六國已經一統，天下已經沒有戰爭了。
「當然還有！」老成靠著破舊的碾台，緩緩道：「我在軍中的時候就已經聽說了，南方的百越，北方的胡人一直都對秦人虎視耽耽。始皇帝陛下是天上的龍下凡的，他一定是要將這兩個不知死活的東西給全滅了的，到時候就需要你們這些年輕漢子出馬了。」
「咦，老成哥，你不是說所有主將都是人嗎？難道始皇帝就是神了？他也應該是人吧？」蟄好奇的問道。
老成忙摀住他的嘴，然後用力的呸了幾下，嘴裡嘟喃了幾句「童言無忌，童言無忌」，這才拉住蟄嚴肅的道：「蟄，你要記住，這話可不能亂說！那些主將是人，可是他們是人都已經那麼厲害，那身為始皇帝，他不是神是什麼？！始皇帝是最厲害的龍，我們都要聽他的，以後的二世皇帝，三世皇帝都是天下的龍下凡，我們都要聽他們的，你是秦人，一定要記住了！知道嗎？」
「嗯！」第一次看見老成哥這麼嚴肅的樣子，蟄很用力的點了點頭，手裡緊緊的握了握老成給他的那把殺了無數敵人的寶劍。
於是蟄更加用心的練劍，練搏殺，才十六歲的蟄就已經是遠近百里最能打的少年，他曾經跟著亭長去剿滅一股流竄到這裡來的胡人，親自砍了一個敵人的腦袋回來。老成很高興，特地從好說話的少奶奶那裡要了點酒，陪著第一次殺人的蟄在村口的碾台上喝了起來。
「第一次殺人，沒啥感覺！就是覺得心裡有什麼要噴出來一樣，很激動，跟當年少奶奶宣佈我們每天可以吃兩頓粗米時的心情一樣！」蟄喝了點酒，少年英俊的臉龐上泛出了紅紅的酒暈，手裡還死死的攥著一個布袋，布袋裡是一顆人頭。
「啥時候我才能面對更多的敵人，取得更多的頭顱呢？我要當大將軍的，才一個腦袋怎麼夠啊！」蟄苦惱的又喝了一口酒。才一個敵人級是不能領軍功的。這次流竄過來的胡人實在太少了，而且根本打不過秦民兵，要不是蟄手腳快，這一個人頭還拿不到呢。
「放心吧，快了！……呃，」老成打了個酒嗝，「快了，等哪天三少爺回來徵兵的時候你跟著去，肯定有敵人要打！……呃……大少爺現在正在北邊打胡人呢，只要三少爺回來徵兵，那肯定就是去打那些不服教化的蠻夷……這些蠻夷該死，呃，在等著我們去殺呢……」說著說著，老成睡著了。就留一個想著殺更多的敵人，好建立軍功，成為大將軍，帶領爹媽弟妹住大房子的少年，在村口的碾台上看著明亮的大月亮……
終於等來了！蒙三少爺，大將軍蒙恬的弟弟蒙僖終於來自家的領地裡招兵了。蟄馬上去報了名。沒想到這次招兵這麼不同。以前招兵都是要自帶盔甲武器，這次卻不用，只要報了名的，檢驗官認可的人在明天趕到蒙家的校場就可以了！
「老成哥，我要當兵打戰去了！我一定會成為大將軍回來接你的！」蟄開心的站在村口的碾台上對來送他老成哥喊道。
他們這個村被招的兵不多，就三個人，蟄從小就是孩子王，又是村裡最能打戰的，還殺過人，當然被選上了。
「爹媽，孩兒此去，必定殺盡敵人，建立功勳，先為爹媽去掉奴隸身份，成為平民，然後，孩兒要成為大將軍，接你們去大房子裡住！」蟄跪在父母面前，莊嚴的說道。
秦風彪悍，聽說自己的子女是去打戰，沒有人哭泣，也沒有人流淚。蟄的父母都是微笑著送蟄出的。蟄的父親才三十歲，也上過幾次戰場，可是沒有上前線殺敵，一直沒有機會建立軍功為家人去掉奴隸身份，這次招兵，蟄的父親也去報名了，可是檢驗官說他不合格，於是只有把去掉奴隸身份的任務交給自己的兒子了。
同村出來的三個大小伙，除了蟄，一個叫驚，一個叫犢，都是十六歲的半大小伙，排成一排站在村口的碾台上，村長正在給他們行秦出征禮，據說這是求戰神蚩尤保佑這幾個小子能平安回來。
蚩尤是誰，蟄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只知道，他就可以上戰場了，可以去看看老成哥一直說的他熱血燃燒的戰場了！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能不能回來，會不會在戰場上死去！因為他相信自己的武功，相信自己的寶劍，更相信出徵兵命令的蒙家三少爺，蒙僖！更加相信，他們的始皇帝，這條下凡的龍，一定能帶著他們打勝戰的！打了勝戰，或許還有機會面見這條據隔壁村老油頭說會呼風喚雨的「龍」呢！
行完禮，三個人要出了！
全村人都喜氣洋洋的將他們送出村，似乎他們不是去慘絕人寰的戰場，而是去參加某個盛大的典禮一般。
只有老成，看見這次招兵的苛刻，眼神裡不禁閃過某種擔憂……
結果，這一去，全村沒有人等到這三個娃回來！
一年，兩年，三年，每個月都會在縣城昭示榜上登出的死亡通報，老成已經去過無數次了，可是沒有蟄戰死的消息，也沒有失蹤的記錄！似乎三個娃就這麼憑空消失了！去蒙家問過好幾次，蒙家的三少奶奶在屋裡哭鬧著什麼，什麼陵墓，什麼不應該，老成聽不懂，看見這樣也只能悻悻的回到村裡安慰蟄的父母。
轉眼，十年都過去了！這天下早就換了人，據說現在的真龍天子是一個叫劉邦的混混二流子！這天下現在也不叫秦了，叫漢！
村子裡的壯年男人都在前幾年的兵荒馬亂中招兵的招兵，戰死的戰死，都沒剩下幾個了，只有老成這個殘疾活了下來。
他每天就等在村口的碾台上，手上牽著蟄唯一的妹妹，等著蟄回來接他們去住大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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