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錦如出了屏風,在落地照衣鏡前立定,燈籠海棠色的長裙及地,裙袂逶迤,行步之間,艷光瀲灩,如同在高腳杯中的葡萄酒微微旋起,暢如流水一般。那帶著流蘇的蕾絲披肩,是灼眼的幽靈白色,搖曳之間,流蘇上嵌著的銀絲發出點點光輝,如披著整身星辰。她一手攢住髮束,微微側頭,露出雪白長頸,前胸之處,挑逗至極的深深溝壑若隱若現,雪膚紅唇,如傲雪烈梅,令人窒息的美艷。
她緩緩轉身,將手裡持著的一把烏髮颯然甩開,青絲如瀑,瞬間流光閃動。
眼眸輕抬,回眸一笑,千姿百媚,攝人心神!
屋內片刻冷寂之後,薔薇幽幽說道:「喲,不是簡單人物呢!」
廖青峰也緩緩吐出剛才倒吸的冷氣,心中歎道,怪不得連二少這樣的人都有所撼動,方錦如這一打扮,真是驚如天人。
薔薇似有醋意說道:「二少叫我今晚陪的客人,可不是這位小姐吧?」
廖青峰皺皺眉:「那人快到了。」
雲樂大舞廳閃著金光的旋轉大門徐徐開啟,一位矮胖的中年男子緩步走入。
他內裡穿著一件黑綢馬褂,盤扣留著領口的一粒未系,隱隱露出裡面的白衣來,頭上戴著一頂暗呢禮帽,外面罩著一件灰呢大氅,走起路來,獵獵風動。他身後跟著幾個膀大腰圓的青壯年,也都是穿著馬褂,前簇後擁地前進,好不氣派。
進了屋內,撲面而來一股溫柔熱氣,融融暖意。
那中年男子便摘了禮帽,禮帽之下,卻出人意料,半個禿瓢。
禿得很有特點。像是前清的髮型,前半部分寸草不生,後半部分卻像是要彌補前半球的缺憾似的,蓄著下至脖頸的中發,油光發亮。
兩位身著暴露的美女接待迎上前去。
此時,中年人身後的一個壯漢。不知從哪裡掏出一頂假髮,畢恭畢敬地遞給他。
一個美女接待憋不住地「撲哧」一笑。
中年人臉色微青,回頭罵了句:「山炮!」劈頭一下,把那假髮打落在地。
那壯漢忙惶恐道歉。
兩位美女引著他們一行,向著大舞廳最深處走去。
到了最內裡的小包廂門口。方才愛笑的那女招待又抬頭一望,忍不住又笑了一下。
中年人臉頰橫肉微顫,冷聲問道:「你笑什麼?」
說著。一隻手,已經扶到腰間。
正在這時,一陣清香飄過,疾風般快步走過來一個漂亮女郎,到了那兩個女招待面前,掄圓了劈頭一人給了她們一巴掌!
這耳光來的很快!兩個女招待全都傻了眼,捂著臉瞠目結舌!
在她們面前,方錦如瞪著圓眼。厲聲說道:「還不跟楊先生道歉!不知好歹的東西!」
那兩個女招待面面相覷,這女人是誰啊?
再向後一望,那女人身後。廖青峰正站在不遠處,微微瞇眼,眼神清寂。
兩人這才忙地點頭哈腰地給那中年禿瓢道了歉。
這中年禿瓢正是楊大龍。
此時。他臉色稍有緩和,放在腰間的手,也緩緩垂了下來,道:「我是最憐香惜玉的,下去吧。」
言畢,又瞇著小眼瞥了一眼方錦如。
方錦如這時也才放下心來,方纔,她眼睜睜見著那楊大龍的胖手提到腰間,那腰間鼓鼓囊囊,正是別著兩把盒子槍,這盛怒之下,唯恐這楊大龍會給她們一人賞上一個槍子兒。
方才自己雖然打得用力,那兩人的臉上都有了血痕,但是比起小命不保來,已經強上太多!
此時,廖青峰也走上前來,哈哈笑著和楊大龍擁抱了一下,嘴裡客氣寒暄,兩人勾肩搭背地進了包廂。
包廂裡,映著五綵燈光,兆蒼在流光裡也站了起來,臉上掛著笑意,道:「楊老闆,這次來了,一定要好好的,多玩幾天啊!」
楊大龍爽朗笑著:「你這嘎達真是太暖和了,俺們那嘎達還賊冷呢!」
兆蒼請楊大龍坐在沙發上,自己走了兩步,一手拉著方錦如,一手拉著在門口搔首弄姿的薔薇,安排他倆坐到楊大龍身邊,介紹道:「這是方小姐,這是薔薇。」言畢,自己又緊挨著方錦如坐下。
楊大龍笑得眼睛成了一條縫,道:「哦哦。摩登女郎,摩登女郎。」
旁邊有侍者給楊大龍面前的高腳杯添上葡萄酒,只添到一半,楊大龍胖手一推,道:「噯,這果汁喝起來有什麼意思?」
薔薇嬌笑道:「楊老闆,這是法國來的葡萄酒,你嘗砳錚被耙艉芴鵡澹巡瑒筑k芳負跛致欏?
楊大龍眉頭一皺,臉上卻還是笑道:「我又不是沒喝過,嘗什麼嘗。」
廖青峰對侍者低語兩句,侍者退下,過了片刻,將伏特加呈了上來,換了精巧玻璃小杯,旁邊呈上一碟酸黃瓜。
楊大龍道:「這麼小杯,怎麼過癮?換大杯來!」說著,先拿起小杯喝了一口,嘴裡咂巴咂巴,似在細品。
薔薇笑道:「這伏特加不是這麼喝的,爺,是要一口入喉,就口酸黃瓜,俄國的口味,鐵血真漢!」
楊大龍臉色似略難堪,道:「哦,我當然知道啦!」
方錦如在旁靜觀到此處,已經摸準了這楊大龍的脾氣,似乎也明白了為何前兩次他來都是敗興而歸。
這楊大龍十分要面子,特意讓手下帶了假髮,以掩飾他難看的禿頂,但是進門之後,在招待的嘲笑之下,又因為拉不下臉,沒好意思戴。在遭到女招待的二度嘲笑以後,幾欲震怒而殺人,可見他的臉皮之薄、脾氣之火爆。
他盤踞深山,大口喝酒、大口吃肉,逍遙自在,本就受不得這都市的條條框框的約束,這些繁文縟節對他而言,也不過是徒增煩惱。
法國葡萄酒、俄國伏特加,對他而言。都是一樣東西,不過是飲料罷了,他從來不去講究許多,可是這薔薇,卻兩次指出他的錯誤,事不過三。他臉上雖掛著笑意,在眼底,卻已經蘊著不快了。
方錦如知道,要想成事,得先摸清對手的脾氣。
從他剛才見面的話語可以聽出。他為人還是開朗活潑、天然話多、好面子,這樣的人,要多聆聽他的話。而不是搶佔話語權對他指教,要多讚美他的穋裕t衧茷I賦鏊釵蛔悖囌S鍰鎏隼吹秸飫錚矽佸P獾模p皇鞘芙逃瓞?
於是,方錦如此時明知薔薇說的是對的,卻也拿起小杯。那玻璃杯閃閃發亮,模仿著楊大龍的舉動呷了一口,咂巴嘴道:「嗯。還別說啊,楊老闆這樣品起來,別有一番趣味呢!」
「哦?是嗎?」楊大龍洋溢笑意。「哈哈哈!」
薔薇撇撇嘴,心道,又是一個土包子。
兆蒼在一旁冷眼旁觀方錦如和薔薇的作為,卻不多說,只默然和楊大龍喝了幾杯。
楊大龍又道:「噯噯,和你個大男人喝酒有什麼意思!都喝了多少回了!來,大妹子,咱們喝!」
薔薇跳起來道:「楊老闆,我是這大舞廳的金嗓子,這喝酒我不在行,我去給您來上一曲,給您助助興怎麼樣?」
楊大龍道:「好啊!」
薔薇嫵媚一扭水蛇腰,徐徐走上舞台,不多時,靡靡之音悠然傳來,倒是悅耳動聽。
楊大龍持著杯對方錦如道:「來,大妹子,咱倆喝。」
方錦如也不推辭,和他連乾了幾杯。
伏特加下肚時候不覺什麼,片刻之後,只覺食道喉嚨,都是辛辣火熱。
方錦如才喝了幾杯,面上似有微醺,道:「楊老闆,我是看著您的面子才陪您喝酒,我平日裡,可是滴酒不沾。」
楊大龍看著她臉上的朵朵桃花,粉嫩惑人,開懷笑道:「好,好,來,再喝,再喝。」
再舉杯時,兆蒼卻從方錦如的身後,突然抬手,攔在中間,道:「我來替她喝吧。」
楊大龍一滯,隨即森森道:「哦?兆老闆也有軟肋?」
方錦如啪地一下打掉他的手,大著舌頭道:「噯,我和楊老闆喝酒,你來摻和什麼?你也是女人麼?楊老闆和我喝酒,是給我面子,我能不巴巴地接著麼?」
說著,又是仰脖,白頸如雪,咕咚咚酒水下肚。
楊大龍也是飲盡,拍手大叫道:「好!痛快!」
又喝了兩杯,方錦如卻突然起身,捂著嘴跑開,這是兆蒼的私人包廂,有內置的衛生間,方錦如一頭紮了進去,猛地關上門,接著聽著裡面傳來嘔吐和流水的聲音。
兆蒼赧然,廖青峰上前道:「對不住啊,楊老闆,這方小姐確實酒量不濟。」
楊大龍卻不以為意,反而很是開心,笑道:「實在人,好!這大妹子實誠!」
衛生間裡燈光閃亮,方錦如讓那水龍頭嘩嘩地流著水,自己卻倚在一旁的牆壁上,似靜靜發著呆。
四下潔淨,無半點嘔吐痕跡。
方錦如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
前世的時候,她也曾借酒消愁,知道自己的上限。
她還尚未達到那個上限。
方纔的突然起身,跑入衛生間的一幕,不過是自己的一場戲。
她摸準了人的脾氣,見人說人話D煆伬砘埃p鍛怨凵骼N惺攏策葳硠桏G┬街ぉ耵晶蘥n咎茁貳?
兆蒼、廖青峰等人,都是為人內斂深沉,這種頗有紳士風度的作為,在楊大龍看來,卻是虛偽至極,楊大龍本人,禿頂都禿成這樣了,雖備著假髮,但是來見兆蒼時,即便遭人嘲笑也連假髮都不戴,可見雖暴戾狂躁,他卻偏好耿直的人,但是這耿直又要恰到好處,絕不能抹了他的面子。
一分一寸,要拿捏得恰到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