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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86章 心歸何處 文 / 余罪

    十八年的逃亡之路,在沉悶的車軌聲中縮短、縮短、縮得更短,漸漸接近了終點……

    試圖跳車的武小磊慢慢像變了一個人,去掉了因為恐懼而憑生的兇惡,同車的刑警慢慢地發現,其實這個持刀殺人的狂徒,和在座的大家沒有什麼兩樣。

    溝通最初是怎麼建立起的,似乎被人忽略了,好像是李逸風遞了個盒飯,又好像是那位隊員給了他一支煙,還說不定是誰給他點了個火,或者遞了杯水的緣故吧,反正武小磊開始和大家說話了,那樣子一點也不兇惡,袁亮在列車上找了藥,讓被人打暈的隊員,給他身上的幾處傷口草草敷好,他居然很不好意思,說了聲對不起。

    那樣子是真有點不好意思,很小的一件事,讓幾位刑警都異樣地笑了。

    沒人再喝斥他,沒人再防賊一般盯著他,也沒有人再用另類的眼光看著他,他也坦然以待,開始向幾位刑警問著,像他這樣的要判多少年,問著家鄉的變化,問著他那幾位小夥伴的近況,所有的人都看出來了,其實被心裡的牽掛拴著,要比銬著結實的多。

    比如現在,聽到別人給他解釋現在的刑法,像他這樣的量刑絕對會在接受的範圍內,他甚至長舒一口氣,倒巴不得開始漫長的刑期了。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這句話倒過說也對,比如這個可恨的人,如果真準備認罪伏法,誰也會覺得很可憐,六七十歲的父母,不滿十歲的兒子,獨守空房的老婆,誰可能想像等重獲自由後,世界會變成什麼樣子?

    第二天的行程就這麼有驚無險地結束了,晚飯過後,袁亮從餐車回來時,他正和幾位刑警聊著,一看到袁亮,似乎神情裡還有點不服的意思,袁亮給他遞了支煙,點上,坐到了他對面,笑著問著:「還疼麼?」

    不可能不疼,從抓捕開始,他渾身就挨了不止一下子,不過武小磊夠硬氣,搖搖頭,不屑地道著:「沒事。」

    「到了省城五原,要換乘警車回去,明天中午以前就到家了。」袁亮道,看著武小磊的反應。

    沒什麼反應,傷過了、悲過了、歇斯底里的哭過了,他反而平靜多了,大口地抽著煙,不時地看著袁亮,那眼光向外瞟了瞟,似乎在看余罪的床鋪,袁亮笑了,他知道能真正震攝到嫌疑人的,不是槍,不是警械,而是余罪那股子狠勁,他輕聲道著:「怎麼,想認識認識這位?」

    「他叫什麼?」武小磊突然問。

    「怎麼了?」袁亮道。

    「我想記住他。」武小磊道。

    「一會兒你自己問他,其他的我就不多說了,好好休息,你的案情不複雜,可能程序要複雜一點,會在縣裡看守所呆上一段時間,審判結束後,就可以探監了。」袁亮道,對於嫌疑人承諾,僅止於此。

    武小磊抽了一口煙,說了聲謝謝,隨著謝字,噴著濃濃的煙霧,袁亮起身,拍拍他的肩膀,狀如隊員般無聲安慰下,讓輪班的去吃飯了。

    接下來是兩個舌頭長的貨陪著武小磊了,李逸風和李呆,兩人的家住的就不遠,滿口古寨土話,這沒來由地讓人覺得親切,說來說去,李逸風倒用縣城裡那處處可見的舊聞,換回了武小磊這個十八年的經歷。

    當年他是沿著山路跑的,一直在山上走,連公路都不敢上,等於糧吃完,錢花完,他已經走出省境,最後餓倒在路邊,後來被內蒙一家牧民救過來,他放了幾年牛羊才試著往更遠處走一點……後來到了長安,又到了中州,最後在安徽落腳,在一家小煤礦裡給司機裝車,每天抹得渾身像個黑人,估計誰也懷疑不到那厚厚的煤灰下藏著的是位在逃嫌疑人。

    再後來,當地煤礦也發生了一例打架鬥毆至死的案子,又把他驚跑了,他於是流浪,又流浪到了滬城,在這裡搞著汽修,那是在煤礦邊上一家私人修車攤上學到的唯一的餬口本事,在滬城白天修車,晚上跑黑出租,成了他謀生的職業,加上了家裡的資助,不數年居然還在滬城成家立業,置了房產

    一直就在社會的邊緣艱難地活著,一轉眼十八年,白了一半少年發,這日子是怎麼渡過的呀,看到警察就遠遠躲著,聽到警笛就以為是來抓自己來了,他說了,很多年會夜裡驚醒,又回到那個血淋淋的殺人現場。他甚至希望那天躺下的不是陳建霆,而是他,那樣的話,就不用經歷這十八年的逃亡煎熬,就不用把厄運帶給家裡,這麼長的時間,死者的家屬或者比生者的家屬更幸運,畢竟他們可以遺忘了,可以重新開始了。而武小磊這一家子,卻一直不能。

    是啊,冥冥中就像有報應一般,在彌補著法律缺失的那點平衡,讓那個噩夢和恐懼一直在困撓著他。

    說到唏噓處,把李逸風和李呆聽得也是歎氣不已,對於這個生死仇敵,李逸風倒不覺得他有多可惡了,逼到這份上沒有殺人放火攔路搶劫,已經不錯了。

    他用這種言辭勸的時候,李呆悄悄捅了捅他,側頭時,不知道什麼時候余罪進來了,默然無聲地看著,李逸風和李呆趕緊起身,給余罪讓座,這些天所長像變了一個人,老是陰著臉,連他們倆也有點怕似的。

    余罪坐下時,明顯地看著武小磊坐得不自然了,他臉上抽了抽,想站起來,又沒敢,直到余罪遞了支煙,他才惶恐地接住,連聲說謝謝。

    「你的案子還有幾個疑點,能和我說說嗎?」余罪問。

    武小磊臉色一糗,已經這樣了,警察還追著不放。

    余罪不管不顧,直問著:「艾小楠,也就是陳建霆的妻子,作為你和你家裡聯繫的中間人,已經被我們識破,這點你不用講了,我覺得,在此之前,你還應該通過某種渠道,聯繫上了你家裡,我說的對嗎?」

    武小磊似有心結,不點頭,也不搖頭。

    「應該是梁爽吧,你叔叔的兒子,比你小兩歲,後來他到長安上學,和你的經歷有吻合處。」余罪道。

    武小磊一下子氣苦了,他苦著臉道著:「我已經這樣了還要追查下去嗎?」

    「放心,這不是在害你,而是在幫你,也幫他們……回去的時候不要有什麼顧忌,把真相原原本本地說出來,除了你這一樁命案沒有追訴期,他們已經不需要再負刑事責任了,都是些小節了……不過把真相說出來,你不覺得對於他們也是一種解脫嗎?憂心重重藏了十幾年殺人在逃嫌疑人的消息,對誰也不好受啊。」余罪道。

    武小磊想了想,逃亡的人最會選擇該相信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人沒惡意,他盯了余罪好久,半晌才喃喃地道著:「是,梁爽他把我消息告訴了我家裡,後面他還幫我找的人,花錢辦了個戶口。在長安開證明,到中州辦。答應我,別讓我的事再牽扯到我家人,親戚。」

    「法庭會酌情判決,我相信對你一定有個公正的判決,我答應不了什麼。……你知道嗎,你不光牽扯的是你的家人,因為你這件事,中州反查出來兩名警察,因為你的事,估計要開除警籍了……對於普通人可以有追訴期,對於警察,他們可是要為自己的做事付出代價的,這個沒有期限。」余罪有點挽惜地道。

    武小磊鼻子抽了抽,沒吭聲,造的孽夠多了,這似乎算輕的了。

    余罪想了想,又問著一個他心裡不解的事,他道著:「據艾小楠說,零*年,你當時還在安徽,你父母曾經有意讓你投案自首……因為當時縣裡公安幾位領導做工作,解決這個懸案,當時的法制環境已經有了很大改善,你這種情況不會處以極刑,有這回事嗎?」

    「有。」武小磊點點頭。

    「那後來為什麼沒有投案自首呢?」余罪問。他有點奇怪,那一對老倆口,應該是通情達理的。

    「我……我……」武小磊喃喃地,不敢看余罪的眼睛,半晌才蚊蚋似的聲音憋出來了:「我兒子今年八歲,就是那一年懷上的。」

    哦,余罪心一鬆,最後一個扣子解開了,那兩位父母不但在保著兒子,還在護著孫子吶

    一種哭笑不得的感覺油然而生,那些傷神的謎底原來競是如此地簡單,早該想到了。

    「我準備去,一直下不了決心,我有點害怕……去了當地的派出所幾次,我都遠遠的坐在一家小飯店的裡,幾次都沒敢進去。」武小磊說道,有點難堪地。

    「後來呢?」余罪覺得似乎有隱情,難以啟齒。

    「後來……」武小磊喃喃地把下文道出來了:「後來去了好幾次,就和那家飯店老闆的閨女好上了」

    敢情是投案自首,卻遇到紅顏知己了,李逸風聽到此處噗聲笑了,不過一看武小磊難堪的表情,馬上又拉下臉了,武小磊難堪地道著:「……後來煤礦裡出事了,我就帶著她一起到滬城打工,到現在房子也買了,孩子都八歲了,我們倆的結婚證還沒辦,兒子一直是黑戶。」

    這回,連余罪也笑了,所有的謎底解開之後,釋然中帶著幾分無奈,他起身時,武小磊抬眼看著他,意外地說了句:「能提個要求嗎?」

    「什麼要求?」余罪問。

    武小磊似乎不好意思,看了看他那個包,余罪明白了,起身拿過包來,揀了兩張他父母的照片,遞給了他道著:「拿著吧,你很快就會見到他們的。」

    「謝謝。」武小磊如獲至寶,雙手捧著捂在胸口,偶而悄悄地看一眼,又緊緊地捂著,似乎怕別人搶走一般。

    余罪盯著看了他好久,沒有再說什麼,像疲憊之極一般,躺在枕上,昏昏地睡了,這麼多天,恐怕是最沉的一次睡眠了。

    最後一夜慢慢地過去了,列車泊在五原的時候,一夜未眠的武小磊一點疲憊也沒有,仍然保持著那個姿勢,把照片緊緊地捂在胸口,就那麼坐了一夜。滿廂的刑警看他這樣子,一想到將要有不知道多少年的深牢大獄等著他,也是唏噓不已。

    下了車,換乘警車,兩輛,一路向古寨縣駛來,坐在車後囚籠裡的武小磊,不時地看著窗外,那應該熟悉卻陌生的景色、那多年未見卻依然牽掛的親人,讓他顯得有點不安,間或興奮,間或黯然。

    接近古寨縣的時候,袁亮打著手勢,讓先頭的迎接的兩輛車先進,他卻駕著車,沿著縣城的河壩,從小路往回駛,到了一處院落之前時,嘎然剎車,武小磊側頭看著,一下子呼吸急促,全身痙攣。

    那是他家,還是十八年前的樣子,他甚至比上刑場還要緊張和惶恐。

    袁亮和余罪下車,後面跟著的車裡隊員不解了,都下來了,袁亮彭聲拉開了囚籠的後廂,把武小磊放出來,武小磊頓時湧起著一股感激之情,他突然想起了為什麼在下列車的時候,有人給了一身於淨的衣服,那或許是讓他回家見到父母時不至於太過難看。

    可是,有機會嗎?他知道看照片都是一種奢望。

    袁亮沒有說話,看了余罪,似乎有點猶豫,余罪臉上沒什麼表情,他咬著牙,終於還是做了一件他都不相信的事。

    哧哧地擰著銬子,把武小磊放開了,武小磊愕然看著這種待遇,有點不相信了,他緊張地問著:「這…這…這是……」

    「十八年沒回家了,回家看看吧……你爸媽在家,我下火車就通知他們了。」袁亮道。

    「我…」武小磊徒然一陣血湧,臉上一片悲慟,差點跪倒,余罪卻笑了:「別他媽那麼沒出息,大大方方走回去,省得庭上見了又哭天嗆地。」

    「你們……你們不怕我跑了?」武小磊惶恐地問。

    「跑了就再把你抓回來,我們就是於這個的。現在離中午十二點還有一小時四十五分鐘,我在路上開得快了,午時前,自己來公安局吧。來了不算投案自首,跑了可是罪加一等。」袁亮道。

    余罪也道著:「你跑了十八年了,那種日子還沒過夠啊?」

    兩人無所謂地一拍車後廂,上車了,後面隊員都看得目瞪口呆了,敢情前車的余罪和袁隊長在商量著這事,可要私放嫌疑人,別說隊長,就局長也扛不住啊,袁亮上車發動時朝後面吼了一句:「走啊,出事我負責。」

    沒說的了,兩輛車即時開動,把嫌疑人就那麼扔在原地了,然後在倒視鏡了,看到了他緊張兮兮地,繼而又瘋也似地奔跑起來了,不是逃跑,而是奔向了家門………

    車裡,袁亮撓撓腦袋,問余罪:「余所,你可把我押上去了啊。」

    「我不和你押在一塊嗎?」余罪道,這是兩人車上商量的,給他一個見面的機會。

    可這個機會可能毀了兩個警察,而且袁亮一直沒有覺得這還有什麼意義,他問著道:「他要真跑了,咱倆可就慘了。」

    「跑得了嗎?以前光上有老,現在是上有老、下有小,中間還有老婆,往那兒跑啊?幾千萬人口的滬城都抓到他了,屁大點縣城算什麼?」余罪道。

    「可這有什麼意義?該判終究要判,說不定還得賠上咱們。」袁亮道,稍有緊張,這回,或許該為自己的緊張了,只是抹不開和余罪的交情而已。

    「你也看到了,能拴住他野性的,只有親情了。」余罪道,回頭看了一眼,歎了口氣補充著:「何不讓這根親情的韁繩,把他拴得更緊一點。」

    「你還是想想,怎麼和顧局交待吧。」袁亮道。

    「只要結局好,一切就都好。況且這個功勞,我想咱們這一隊人,沒人願意要吧?大不了功過相抵。」余罪不以為然道,懶懶地靠著車座,歎了句開始吃後悔藥了:「哎……老子真不該接這個案子,辦了辦不了,結果都是王八蛋。反正是胡於,還怕再多一次。」

    袁亮聽得那叫一個哭笑不得,心慌意亂地路上磨蹭了很久,晃悠悠地回到縣公安局時,也不過二十幾分鐘。

    於是這個天大的意外出現了,八人追捕隊伍齊齊站在公安局大院裡,隊員回來了,嫌疑人沒見,大門上掛著歡迎專案民警載譽歸來的條幅白掛了,一聽到兩位帶隊的居然把人放回家了,顧尚濤氣得臉綠了,大吼著歡迎隊伍,通知著局裡的應急警力,一指站在院中央的抓捕小組,雷霆大怒地一句話

    「把他們都扣起來。」

    功臣就這麼成階下囚了,全被關進了值班室,守門的居然是副局長趙少龍,他怎麼也看不出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一個個垂著頭,誰也不吭聲,這樣子不是放人了,似乎是把人丟了。

    可不管是放了,還是丟了,都要演變成重大事故了,局裡直接發佈緊急命令,各派出所、刑警隊、治安巡邏大隊,蜂湧著從駐地出來,警車、摩托車風馳電掣,如同十八年前一樣,直撲向武小磊的家裡。

    意外了,家裡已經人去樓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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