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又一抹皎潔的月色籠罩在早春花市的棚頂,時間已經過去了十日。
汪慎修從花市棚後走出來時,臉上洗得乾乾淨淨,連衣服上的污漬也用水蹭了蹭,他像在做一個很艱難的決定,而現在,已經沒有遲疑。辨著方向,向著市區中心來了。
這十天可過得是什麼日子呀!?
他第一次嘗到了有苦難訴是怎麼樣一個難受的滋味。最清晰的感覺是餓,俄國某文豪那句「飢餓像影子一樣跟著我」,是這十天生活的最好寫照。前幾天,他用白粉在地上寫過一個求援詞,很風騷的魏碑字體,編了套某某大學生落難羊城的故事,故事太老套,遠不如街上那些缺胳膊瞎眼殘疾的惹人同情,勉強混了兩天飯錢,之後被一幫子乞丐追打他才明白,和當警察一樣,要飯也得講個出身,不是想幹就能幹了的;再之後他混跡粵東街頭的晚市,在露天大排擋洗碗刷盤子,幹了幾日管飯不要工錢的活,不過昨天攤檔被城管拉走後,又斷了他的活路。今天還是有收穫的,無意中碰到了花市的旺季,一天搬運,管了兩頓盒飯外加三十塊錢工資。
這就是全部的家當了,除了如影隨形的飢餓感,他還能清晰地感覺同圍人眼中的冷漠、鄙夷、不屑,這次莫名其妙的任務,他猜測也許是那位老警給新人的歷練,就像所有扯淡玄幻小說中的打怪升級一樣,只不過對於鋼筋水泥叢林裡的同類,可要比深山惡林的魔獸恐怖多了。
走啊,走啊……每天就這麼漫無目標,渾渾噩噩地走著。
這步子邁得為什麼這麼沉重,心裡為什麼這麼悲催呢?
他在想著家裡,那個溫馨的環境,舒適的沙發;他在想著家鄉,這個時候,是不是還在下雪,冰天雪地的北國,比這溫熱難熬的南地對他來說要舒服得多;他在想著那幫子狐朋狗友,也不知道他們落難到了這個城市的哪個角落,是不是也像自己一樣,因為人格被降到了底線以下活著而開始懷疑活著的意義。
早春的羊城,恰如北方的仲夏的氣候一樣,傍晚的涼爽中帶著溫熱,汪慎修一路想著,不知不覺地走到了繁華的黃埔路,車流燈海中,他佇立地街頭,迷茫的眼睛看著陌生的街市,又一次有了多愁善感的心境。
同學給他起外號叫漢奸,一是因為臉白,和別人顯得格格不入;二是因為他經常說一些傾慕歐美田園式生活的論調,在這個國度擁有那號資產階級的腐朽思想,可不是漢奸是什麼。他懶得爭辨,總是「哥的風騷你們看不懂」來自慰一句。
而此時他看到了讓他傾慕的風騷,這摩天的樓宇,可能有著多少富商巨賈、這不息的車流中,過去的豪車可能載著多少欲男性女。那一擲千金、倚紅偎翠的風騷,即便再被人詬病,可又何嘗不是每一個男人的夢想。
「媽的……活得太窩囊了。這麼回去更窩囊。」
他突然境由心生,是看到了一輛寶馬車裡下來的帥哥,沒他帥的哥,不過比他瀟灑地站在車前,等著一位裙裝的麗人挽起胳膊,兩人相偎著進了酒店。
一剎那的頓悟讓他改變的初衷,本來準備進市區吃頓飽飯,然後打電話求援,結束這十天近乎侮辱人格的訓練的。他躊躕了,又漫步走著,路過一家超市時,把僅有三十塊換了一包高檔煙,濃濃地抽了一口,愜意地感受著尼古丁給腦子帶來的眩暈,甩了下半長的髮型,在他覺得自己的風騷不會讓別人看出是個窮光蛋之後,他邁步向一個燈紅酒綠的地方去了。
帝豪夜總會。
太他媽寂寞了,與其窩囊地走回去,倒不如讓他們來接我。看到黃埔路終段的巨大霓虹廣告時,他如是想。
他知道救援來的肯定是警察,而現在的落魄得性就是因為警察,感覺這樣對他來說彷彿有一種報復的快意一樣,他沒什麼猶豫,大搖大擺地朝那片停著靚車,背景是美女廣告的地方去了。
「老闆好。」門迎躬身道。
裝逼誰都會,甭理他們就成,服務生也是窮逼心態,很有這種自覺,伸手迎著汪慎修,這個高消費的地方等閒人未必敢進門,可敢進門的,多數就不是等閒人。
比如進來的一位,濃眉大眼、臉龐清矍、服裝看不出牌子可很合身,而且人站那兒說不出的一種氣質。
什麼呢?很低調,不過從眼光裡絕對看不出低調。目空一切的眼光,絕對是土豪進城那種氣勢,服務生不敢怠慢。
「老闆,到大廳還要要包廂。」服務生躬身問著,進了這個門廳,汪慎修一下子被美輪美奐的水晶吊燈看晃眼了,他嗯了聲,看著帥帥奶油服務生,笑著道:「大廳人多,多不清靜。」
「那老闆到包廂吧,我們這個音響效果很好,如果老闆喜歡,我們可以給您準備樂隊和舞伴。」服務生慇勤地介紹著,音響、樂隊、水酒、舞伴……特別強調舞伴,如果是單身客人出來找樂子,誰也知道是什麼。汪慎修笑著問著:「吹牛了吧?有那麼好嗎?我聽說東莞那邊才是男人的天堂。你們這兒不算。」
「老闆,這兩天千萬別去天堂。」服務生小聲道,然後以一個男人都懂的笑容勸著汪慎修道:「天堂正在掃黃。」
「哦,懂了。」汪慎修笑道,這調調果真好玩得緊,他摸了摸兜裡的手機,在思索著,玩到什麼程度才不至於被天堂裡的人直接滅口。
高檔的警用裝備,等閒難得一見,唯一的一件值錢物品被汪慎修刻意地拿出來炫了炫,打消了領班的最後顧慮,直接把汪老闆請進三樓包廂了。
燈亮,音響悠揚,落座,人幾乎陷到了沙裡,汪慎修腳直搭到茶几,很沒品位的二郎腿,他曾經琢磨過心理學,從行為習慣上講,土逼和土豪沒有什麼差別。所差不過是在心態上。土逼因為畏畏縮縮什麼都在乎,所有沒人在乎你。而土豪越是滿不在乎,就越有人在乎他。
果不其然,服務生聽口音判斷,此人來自煤老闆的家鄉;再看這得性,和以前見過的那些渾身散著餿味的土豪無甚差別,他服務的就更慇勤了,問著喜歡什麼音樂、喜歡不喜歡跳舞,一試果真很靈,這些土包屁都不會,一擺手:「鬧兩瓶酒,紅的白的都成。」
「那老闆,要不要找位美女陪您解解悶?」服務生順勢道。
「還用我說嗎?沒漂亮妞我立馬就走啊。」汪慎修大氣地撂了句,服務生眨眨眼睛,曖昧地道了句:「放心吧,老闆,一會兒您一定捨不得走。」
輕輕地掩上門,回頭時,服務生看了閉目小寐的汪慎修,這麼坦然的樣子,恐怕不是個心疼錢的主。掩上門時,他對著手機輕聲報道:「三樓,302包廂,果盤、兩瓶紅酒……叫俏妹上來,告訴她把人多留會,應該是個財客。」
這種極度尊崇客人的地方,誰也不可能進門就看客人的錢包,而且也不能以貌取人,無數事實已經證明,很多衣著打扮土得掉渣的貨,內裡可是富得流油。久而久之形成了重任全部交付到迎賓侍應的身上,全靠他那雙利眼來安排客人。
今天服務生的走眼成就了汪慎修的夢想,此時他已經輕挹著高腳杯中的紅酒,輕輕沾唇淺嘗,旁邊一隻纖手,遞過來切得精緻的果肉,他嘗著果肉的美味,聞著近在咫尺的體香,欣賞著得鋼琴王子那首致艾麗斯,好一副壯志得酬的愜意。
真尼馬的,生活就該這個樣子,汪慎修陶醉了。
一曲剛了,他回頭想問身邊美女的名字,卻不料一隻柔弱無骨的纖手輕輕掩著他的唇,然後他看到了嬌艷欲滴的紅唇,輕輕地,慢慢地,向他挪來,那閉著眼睛的雙眸,眉睫清晰如星如月,輕輕地吻了吻他,然後他聽到了如果天籟的聲音:
「別問我叫什麼……茫茫人海相遇就是一種緣份,我好喜歡你陶醉在音樂中的樣子,就像我夢中的白馬王子……」
哇,現在的風塵女子也這麼有才了?
汪慎修睜開眼睛,看著伏在他肩頭,也是癡看著他的美女,瓜子臉、淡妝,蜷發,沒有一絲風塵氣息,有的是淑女式的那種雅致,就像她現在的眼神,在傾慕地看著,就像她的身體,保持著曖昧卻不下流的姿勢,一下子讓汪慎修把看她的眼光提高了很大的刻度。
「其實我也期待一段美麗的邂逅,不過從來沒有遇到過。」汪慎修略帶羞澀地說道,這位熟女姐姐,似乎和他期待中的邂逅相差無幾。而且美女姐姐似乎窺到了他的心思一樣,修長的手背,輕輕地撫過他的臉頰,揶揄地問著:「今夜之後,你一定不會有這種遺憾了。」
「希望如此,不過,我怕好景不長,美景難再。」汪慎修心虛地說道,看過不少風騷的愛情故事,那調調終於在現實中重現了。
他很迷茫,同樣很期待,患得患失的極度類同於男人那種精蟲上腦貓抓癢癢的表情,惹得美女姐姐顧盼一眼,淺淺地笑著,伸手邀著:「那你還等什麼?一起跳支舞啊。」
於是汪慎修被那雙纖手拉著,在音樂中漫步,兩個人時而如癡如醉地走著舞步,還真像有一種發自心靈上的默契;在默契時,又不約而同地相視一眼,似乎在眼光的碰觸中,有微微的電流襲過全身;舞曲終了,她又輕偎地汪慎修的肩頭,兩人以交杯的姿勢,含情脈脈的抿一口紅酒,然後……又重複著先前的事,跳舞、凝眸、在優美的旋律中,感受這次邂逅的美好。
「你在想什麼?」一瓶酒去了大半,兩腮坨紅的美女姐姐靠在汪慎修的肩頭輕聲問著,她似乎也迷醉在這次意外的邂逅裡。
「我在想,這麼美好的氛圍,永遠不要結束。」汪慎修道,時間已經過去兩個多小時了,快穿幫了。結束的時間不會很長了。
「如果你喜歡,就不會結束。」美女姐姐揶揄地口吻道,美眸迷離地看著汪慎修,現在懂情調的男人可比懂**的男人少多了,面前這位無疑是一位很難得的,這麼時間,沒有任何一點下流的舉止。
「我很喜歡,不過它還是會結束的,其實我來這兒是出於一種報復心態,而且想麻醉一下自己的神經,不過我突然發現,不管怎麼麻醉,我依然很清醒,而且我真的不想騙你。」汪慎修道,看著美女姐姐,有一種惶恐。
好純情的小帥郎,美女姐姐饒有興致地看著他,笑著勸慰道:「我好像聽到了一個受傷的心在說話,一定有位美女在你的心裡放不下吧?」
理解錯了,汪慎修如一副失戀的神態,看著美女姐姐,終於摸著良心說話了,他喃喃地道著:「您理解錯了,我不是心裡有美女,而是口袋裡沒錢……」
美女一笑,還以為他有藏嬌之志,而無包養能力,剛要勸時,汪慎修來了句更猛地:「別誤會,我連今晚的酒錢都沒有。我在羊城已經流浪十幾天了。」
那美女一愣,馬上明白了,自己情感被人免費享受了,怪不得這傢伙身上有餿味。她騰地起身,杯酒朝汪慎修臉上一潑,杏眼圓睜、倒眉含忿、朱唇輕啟、貝齒緊咬、妍態盡失地雷霆一句:
「一毛錢沒有來夜總會泡你姐!?等著吐血吧你。」
咬牙切齒,幾乎有操著酒瓶砸他腦袋的衝動,汪慎修坦然待之,準備閉目以受,可不料那美女姐姐下不了手了,雖然是個窮光蛋,不過是她見過最懂情調和最尊重她的窮光蛋。
她哼了哼,高跟鞋響著蹬蹬蹬出了門外,重重地一拍門,汪慎修聽到美女姐姐氣急敗壞的叫聲,跟著聽到了趿趿踏踏的腳步聲,然後彭聲門開,進了五六位大漢,半圓包圍著他,個個虎視眈眈,一言不發,盯著他。
「甭費勁了,報警吧,好歹爺也有個去處了。」汪慎修面不改色地道,吃了個果盤,喝了瓶酒,陪了陪妞,應該不至於被滅口。
沒有吭聲,又過一會兒,來了位中年男,像是夜總會的經理,盯了汪慎修片刻,手指一勾,那幾位大漢把汪慎修摁著,衣服、褲子細細搜過了,除了煙和一部卡片機,一無所獲,果真是個裝土豪的土逼,老闆回手就扇了領班一耳光。
汪慎修懶懶地欠身道著:「別看了,裡面就存了一個電話,想要錢,你們自己打過去朝他要。要麼報警,抓我走啊。」
一打過去,那求援的一來,自己的解脫了,汪慎修的如意算盤打得很精,可不料有事是想不到的。那經理似乎並不著惱,笑著道:「不用你教,我們有自己的解決辦法……對付你這種人還需要驚動警察,太小看我們了。」
那人一收手機,一擺手,逕自出了門外,手指勾著服務生安排著什麼。而房間裡,劈裡叭拉通、劈裡叭拉通,很有節奏地響著,像dj的鼓點,偶而還夾雜著某人吃痛的呻吟,不過被悠揚的音樂掩蓋住了。
白吃白泡妞都是這個下場,享受過了,讓你難受難受,不揍你一頓都對不起帝豪的名頭。
過了好久,經理感覺差不多了,進了門,那幾位住了,拎著汪慎修到了經理面前,一頓痛揍讓汪慎修全身發疼,站著腿都有點哆嗦,這幫人讓他想起了警校那幫同學,下手一個比一個陰損。淨往兩肋和後背招呼,這打法,怕是得讓他疼好幾天。
「你在這兒消費了九千八百八,揍你一頓醫藥費抵消三千八,還有六千,慢慢還啊……我這兒六層,十二個洗手間,麻煩你給我做好清潔,有地方不乾淨了,有人教你怎麼做……看住他。」經理撂了句,走了。
這個結果就是汪慎修始料未及的,他被帶到了一間衛生間,面前撂給了一個拖布和捅。而且有一個虎視眈眈的肌肉男在看著他。
人在屋簷下,這頭怕是不能不低了,拖完了一間,腰酸腿疼的汪慎修望著格子窗外的天空,無比淚奔地祈禱著:
「敬愛的組織,原諒淪落風塵的我吧……你們可以不接納我,可別不來救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