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帥富和李琅走出了奚王牙帳,來到了這支約四百人的騎兵面前,。
這支陣列並不整齊的隊伍讓李琅心頭霎時一陣恍惚:要是他能夠擁有這麼一支軍隊該有多好,他可以將強拆者斬盡殺絕,一雪生平之恥;他可以向高高在上的皇帝討還最基本的生存權。
可當李琅的目光與一雙雙奚族騎兵的眼神交碰,從中看到了敵視、厭惡、冰冷、木然等各種態度時,悸動的心迅速平靜下來,從飄渺夢幻回歸冰冷現實。
勇則勇矣,奈何非我族類。
李琅的族類只有那些卑微懦弱的流民,對家庭的責任羈絆了李琅躁動的野心,殘酷的理性讓李琅明白什麼是癡人說夢,沒有人願意同他一起踏上反抗的道路。
接受現實吧,找到父母,落戶種田,在權貴世家、貪官污吏的重重盤剝下,拋棄尊嚴,囚禁自由,艱難地求生存,這才是他一個屁民正常的人生軌跡。
「發什麼呆,還不快點上馬,吃/屎的唐狗,。」
高帥富已經翻身上馬,一名負責押持李琅的奚兵見李琅還像個傻子一樣呆立著,便不耐煩地推搡著李琅,開口罵道。
「缺少教化的番……算了,我不罵人。」
李琅不敢惹奚王和高帥富,難道還不敢回敬普通奚兵。
當下李琅猝然發難,右腳跟抬起向內急旋,右腳掌猛然蹬地,身體右擰,力達膝尖,一個左衝膝重重地撞中奚兵的右大腿。
在奚兵腿骨欲斷,劇痛前傾之時,李琅肘臂彎成銳角,一個砸肘重擊在奚兵的背脊上,同時已落地的左腳順勢往奚兵下盤來了一個強勁掃腿。
奚兵瞬間只覺自己的後背上就像被鐵錘擊中一樣,卡嚓一聲,脊柱險些斷裂。他胸口憋悶,嘴裡一熱,一大口鮮血從嘴角溢出,隨即身子砰然倒地,呻吟不起。
這下,眾奚兵立即大嘩,但他們有著一定的軍紀,並沒有人逼上前來攻擊李琅,只有餘下幾名負責押持李琅的奚兵齊齊把李琅圍住,只等高帥富一聲令下,他們便可以將李琅胖揍一頓。
「怎麼回事,你想死在這裡?」高帥富如刀的目光掃射過來。
「沒事,我只是不喜歡被別人辱罵。」
李琅平靜地回望高帥富的稜角分明的俊臉,「還有,我連日馳行,此時已是人困馬乏。當然,我半天不食不休還撐得住,可我的坐騎沒有得到休憩和餵食,怕是難以長途跋涉,故還需勞煩閣下提供一匹戰馬給我乘騎。不過,我的馬也要空騎隨行,我對這匹跟隨多年的馬兒有感情,無法捨棄。」
「給他。」高帥富倒也乾脆利落,立馬就答應了李琅的要求。
草原人,對馬的感情,就如同中原人對耕牛的感情,彼此都能感同身受,。
「兄弟,以後不要隨便罵人,無論是朋友還是敵人……尊重別人,便是尊重你自己。」
李琅翻身上馬前,還不忘對那名已經被其他奚兵扶起身來的罵人奚兵微笑著說教一番。
吃了大虧的奚兵本能地還想大罵出聲,可在李琅帶著笑意的目光逼視下,心中沒來由地湧出一陣膽怯,把髒話生生地噎回喉嚨。
李琅的目光並不凶狠,卻給奚兵一種磐石般的堅定,這種堅定使他產生一種苦澀難言的壓力。
「斥候前行搜索,餘者全部滅掉火把,出發。」
高帥富下達了騎隊開拔的命令,領隊踏上了連夜解救兩位黑水王子的行程,隨行還有一輛馬車和兩名攜帶著藥材器具的醫生。
……
奚王與黑面漢子兩人之中,最後到底是誰贏了這場因奚人與黑水人的盟約而趨於激烈的對弈,抑或這場對弈依然懸而未決,只是臨時擱置爭議,李琅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反正在黑面漢子的介入下,奚王最終還是就李琅此來牙帳的要求作出了答覆:
鑒於李琅不信任奚人,不敢告知所要求尋找之漢民的確切姓名、特徵、與行程等詳實資料,奚王承諾連夜立即給五大部落下發命令,允許三月之內所有途徑奚族地盤南下,或在三月之內受到奚人羈絆且不曾反抗的漢民安全離開,不得濫殺。軍事相關人員除外,老弱婦孺則無論反抗與否一律不殺,但奚人不會提供醫療和食物。
至於李琅要求奚人遍尋契丹人和室韋人地盤的條款,奚王直接予以忽視。
黑面漢子表示用他的信譽擔保奚王的承諾,並給了李琅一塊兩面都雕有光頭佛陀的銅佩,以彰誠信,。
原來還是一個信佛的,李琅對黑面漢子的身份判斷又篤定幾分。
至於佛陀銅佩,李琅也不細看,心中自嘲:如果奚人想要背信殺人,一個破銅塊有個屁用,佛祖親臨也只能乾瞪眼。
作為與奚人承諾的對等條件,李琅必須連夜指引奚人找回兩位黑水王子。
如果兩位黑水王子俱都倖存,便饒李琅一命;如果只有一個黑水王子活著,李琅可以選擇自己死,或者選擇奚王的上述承諾,也就是在李琅自己和親人之間選擇誰生誰死;如果兩位黑水王子都已經死亡,那麼李琅的生命,連同奚王的承諾將一起被終結。
必須連夜出發,是因為擔心夜長夢多,還有擔心倪屬隆福傷情嚴重,會熬不過今晚便死去。
奚王的承諾為奚人保留了很大的自由空間,比如,奚人可以單方面認定清江村村民反抗,然後將青壯全部殺害;奚人可以污蔑村民是軍事人員加以屠戮;奚人可以劫掠村民隨身糧食,將村民活活餓死……而李琅卻別無選擇。
這個談判結果顯然不是李琅本來想要的。
……
李琅的原來的想法是以兩位黑水王子為籌碼,要求奚人替他尋到父母和村民後,雙方在大唐境內進行對等換人……這樣的話,李琅和父母村民的生命危險會降低到最小。
可一則當初下手之時無法控制倪屬隆福的傷情,以倪屬隆福目前的傷勢,隨時都可能會死去;二則奚人不會按照李琅單方面的要求出牌。
因為儘管李琅有黑水王子的生命作為籌碼,但奚人也有李琅的親人和李琅本人的生命作籌碼,。
當然,李琅可以更強硬,可李琅同時也有苦難言,觀奚人的態度,好像黑水王子的生死並不是很重要。
想想也是,只要奚族與黑水部彼此有共同利益,那麼,即使黑水王子死亡,盟約依然會達成,只是被延遲而已……盟約其實與文字無關,也與使者無關,只於利益有關。
任何真正意義上的談判最終都是相互妥協的結果,魚死網破對任何一方都不好,李琅被迫妥協了,總比死在奚王牙帳強,這是李琅唯一的自我安慰。
在與奚人的談判中,李琅完敗,弱國無外交,弱者無談判,此話誠不欺人。
李琅只能把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奚人和黑面漢子虛無縹緲的信譽上,可是,這個時代的人能夠相信嗎?
只能就這麼著了。李琅躍上戰馬,抖動兩匹馬的韁繩,用手指引著奚族斥候前行探路的方向,然後在數名奚兵的隨身監視下,前往藏放兩位黑水王子的土護真河河邊小樹林。
奚王與黑面漢子、以及一眾奚人貴族仍留在牙帳,繼續著聯席晚宴。他們還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佈置,以迎接五部「議事會」的舉行。
這本是今晚的既定議程,只是因為李琅的冒然闖入而暫時中斷。
……
數百人的騎隊滅掉火把,在月牙兒發出的皎潔但並不甚明亮的月色下不疾不慢地馳行,前方依稀可見紅紅的火點晃動,那是舉起火把前去查探路況和敵情的奚兵斥候。
奚兵害怕中計中伏,執意不要李琅頭前帶路,只要李琅指明大致方位即可。
為防止李琅中途潛逃,押持李琅的奚兵成扇形將李琅圍住,幾人輪流持弓,始終保持著至少有一人對李琅形成隨時射擊的態勢,。
李琅當然沒有逃跑。
原因無它,一則,他對奚王履行談判結果的信譽存有僥倖,不會逃跑,當然,這種僥倖主要源於黑面漢子的存在;
二則,李琅絲毫不敢懷疑奚人的馬術和弓術,不敢逃跑。
李琅雖然自負箭術天賦了得,但裝逼要看對象,在奚人面前,吟兩句酸詩,哪怕「對面一隻鵝,撲通跳下河」這樣的神句,奚人也可能會大聲叫好,「好詩,好詩……有才啊」,甚至不吝尊稱一聲詩人。
可是,比箭術,即使一弦兩箭或連珠箭法,奚人也會視為稀鬆平常,更別提射擊精確和射擊距離的差距。
奚人是馬背上的民族,從小便上射鵰,下射狼,中間射敵軍,善於精確獵殺。而唐人是定居民族,比不得奚人,唐軍作戰時往往是萬箭齊發,無差別攻擊,以密度優勢壓倒草原騎兵的精確射擊。
李琅相信,奚人的箭術絕對比他這個半道出家的「半罐水」強上不止一星半點,逃跑只能變成刺蝟。
奚王牙帳至土護真河之間這塊牧區沒有其他奚族部落,屬牙兵部落直屬牧區。
李琅騎在馬上,啃著從乾糧袋裡拿出的乾糧,同時也要求奚人提供牧草邊走邊餵食自己那匹空乘的戰馬,讓人馬恢復體力。
一路無事,約兩個時辰後,半夜時分,月正中天,土護真河快到了。
突然前面的奚兵斥候火把齊滅,一匹快馬飛速折回,斥候馬背行禮,沉聲上稟高帥富:
「啟稟大舍利,發現河邊有一支唐軍小隊,約三十餘人,由南向北行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