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漢見年輕人半晌一言不發,開始的時候倒也不加催促,己方明顯弱於對方,他不敢過份放刁,。
但壯漢實在不是一個很有耐性的人,自稱李琅的年輕人久久不語,自己又急著想看看對方在大唐律面前的無助窘態,終是忍不住用帶著譏諷的口氣激將道:
「怎麼,啞口無言了,律法如山,死有餘辜的殺人犯,看你猖狂到幾時。」
年輕人收回思緒,再次把明亮的眼光落在壯漢身上,淡然道:
「李某方纔正在思量尹壯士所言及的新任京兆府少尹,不覺為國朝官吏陞遷史上新的神話而一時失神,失禮了。」
壯漢微微一怔,隨即便是羞惱,感情對方根本就沒把他的威嚇當回事:
「休得亂扯,妄圖逃避六殺死罪,告訴你,這是徒勞的,京兆府的差官很快就會將你逮捕法辦,行刑那天,尹某必請命操刀,親手砍下你的狗頭,。」
壯漢抬出平頭百姓扳不動的大唐律,十分囂張,年輕人俊臉上卻並無半點漣漪泛起,依舊帶著淡淡的微笑。
可圍觀的百姓們不幹了,大唐律他們是扳不動,但替年輕人說兩句公道話還是做得到的,一時人們亂哄哄地嚷嚷起來:
「這姓尹的口冒大氣,說不得新任京兆府少尹是他親爹。」
「親爹倒是親爹,只是這姓尹的沒有半點官家教養,怕是少尹與村婦野/合後的私生子吧。」
「有其子必有其爺,私生子這般霸道,想來他那做少尹的阿爺也不是什麼好貨,往後咱們的日子可不好過了。」
「姓尹的私生子當街強搶,當眾行兇,他不講大唐律;李將軍為民除害,不過殺了幾個該殺的兇徒,按律當減免刑責,尹私生子卻迫不及待地跳出來惡語中傷,口口聲聲妄談國朝律法,真是豈有此理,老夫活了一輩子,還沒見過這麼卑劣無恥的小人,呸……」
「你老還進過四門學,這就不明白嗎,如這般中山狼,得勢的時候,對你動拳頭;一看形勢不如人,馬上就跟你講律法,反正官字兩張口,橫豎都有理,咱們小百姓哪鬥得過他們。」……
很多百姓雖然進學不多,也不瞭解官場上的人事變動,但他們有著淳樸的善惡觀,誰好誰壞,誰善誰惡,各人心中自有一竿秤。
圍觀的人們早就厭惡蠻霸的壯漢一夥,而自稱李琅的年輕人溫文爾雅,又大方出資救助被打傷的鄉親,人們的立場自然一面倒地傾向年輕人,還用上了將軍的尊稱,。
李琅曾將被朝廷授予過游擊將軍的散官銜,雖然現在已經棄官為民了,但散官銜可以沿用到死,死後還可以刻在墓碑上,所以人們尊稱他一聲將軍並不為過,合乎禮制。
……
後世明清皇權膨脹到極致後,百姓們逐漸養成深深的奴性,「民不與官斗」的犬儒思維大行其道,是「特色中國」中的一種表現,除了無力的諷刺和調侃,人們習慣於匍匐在強權的腳下,不敢稍動。
但在大唐,時人大都還沒有這種領先時代的「覺悟」。
唐時,名聲不佳的官員去地方任官,當地百姓竟敢於對朝廷命官閉門不納,勇氣如斯之盛。
相傳,「草聖」張旭因看公孫大娘舞西河劍器而得草書之神,因見公主與擔夫爭道,又聞鼓吹而得筆法之意。
擔夫居然敢跟公主爭道,這要放在後世簡直不可想像,一個體制邊緣的村主任都沒幾人敢與之爭道,更別說衝撞國家級權貴。
從一些小事上便可以看出唐人在很多方面是不同於後世的……也許這些不同正是後世歷代人們總喜歡在「大唐」兩字後面加上「盛世」的原因之一。
……
百姓們你一言我一語,露骨地諷刺,只把壯漢氣得暴跳如雷,凶狠的眼光寒風般刮過圍觀的百姓。
可人實在太多,又俱都嘴巴翕張不止,議論紛紛,他根本就不知去找誰發飆,只氣得連連大吼:
「不想死的蟲物閉嘴。」
「李某謝過父老們仗義執言。」年輕人聽到人們對壯漢的諷刺,有點忍俊不禁,環目四顧,朝圍觀的百姓們拱手為禮,。
年輕人目光如明月破雲,明亮極了,讓人們非常受用,紛紛轟然回禮:「李將軍客氣了……」
年輕人謝過人們後,目光回落到壯漢橫肉叢生的臉上,突然收起了一直掛著的淡淡微笑,眼神清冷如劍,逼視壯漢:
「壯士為何這般痛恨李某,直恨不得斬之而後快?」
年輕人遽然降至冰點的目光讓壯漢感到有點吃不消,忙色厲內荏地高叫道:
「對待十惡不赦的殺人犯,人人得而誅之。」
「壯士以為不肯直言,李某便沒法子知道麼?」
年輕人蹙起眉毛,退後一步,羅袖一揮,眼神示意兩名貼身青少行動。
兩名會意的青少一個箭步上前,以迅雷之勢分與兩側將壯漢的胳膊牢牢制住,壯漢嚇了一跳,沒命地掙扎道:
「你想幹什麼,你還想當眾殺人不成?」
與壯漢一夥的那二十餘人見狀一陣騷動,但面對人數多於他們且手持唐刀的青少,他們也只能是騷動而已。
另一名青少走到被制住的壯漢身側,撩開壯漢的圓領袍衫,扯下掛在壯漢腰間的一塊木牌,遞給年輕人。
年輕人將木牌翻看了幾眼後,便高舉在手,向四周伸頭圍觀的人們展示道:
「父老們請看,這個牌子正面刻有他的姓名,背面刻著他的官牒,他是什麼人一看便知。」
說罷,年輕人把木牌扔向圍觀的人群,人們蜂搶觀看,別處看不到的人連聲大喊:
「識字的先生快點念出來吧,。」
很快就有人大聲念道:
「尹子琦……安東都護府衙前討擊使領平盧進奏院校尉,天寶元年。」
「安東都護府原屬幽州節度,今年年初,聖人將幽州軍鎮更名為范陽軍鎮,安東都護府被劃入平盧軍鎮節度……平盧進奏院則是平盧節度使設在京都的一個專職請奏聖人的衙門,主官名為劉駱谷,為安祿山親信部將。」
年輕人面向百姓解說時,臉上又迴盪起淡淡的微笑。
百姓們頓時恍然大悟,原來壯漢並不是遊俠,而是安祿山的屬下,難怪口口聲聲要打碎李琅的腦袋。
有人甚是不解,七嘴八舌地問道:
「李將軍,這尹子琦既是安祿山的人,他為何不提安祿山,卻要把咱京兆府新任少尹給搬出來狐假虎威?」
「是否跟將軍剛才說的神話有關?」……
多數人們不甚在意安祿山,他們更關心與日常生活更密切的京兆府新任少尹。
「正是。」年輕人點頭,繼續道:
「李某由浮人一躍而至果毅都尉,陞官夠快了吧?」
年輕人這話落入眾人耳中,一時倒讓很多人有些不好意思,面露尷尬之色。
……
在長安官民的眼中,李琅的種種荒謬行為,正如酒肆小二所言,他們是不理解的,不認同的,是好奇的,認為李琅腦子有毛病的人們絕不在少數,。
如果是為了得到從五品下的高官,李琅冒死殺虎,尚可以理解。
畢竟,在盛唐,非世家大閥、官宦勳貴子弟,是很難仕官的;即使是因「門蔭出身」而順利步入仕途,「上面有爹」的勳貴子弟,在隨後的漫漫官途中,品秩亦很難擢升。
很多人做官一輩子,品秩也不過九品八品,需知可以私底下向皇帝「打小報告」的監察御史也不過是正八品上。
大唐有品秩的官難做,連沒有品秩的流外官也被人瘋搶,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競爭十分殘酷。
這種環境下,照理說,李琅作為寒門子弟,除了科舉入仕一途,再無他門。
可是,科舉嘛,別說笑話了,一介流民,既非生徒,也非鄉貢,國子監、崇文館、弘文館、四門學……連門都找不到,明經貼經,進士詩賦,懂嗎?
不過,不懂也沒關係,好在做官還有一些「終南捷徑」:
一是通過皇戚公卿的舉薦,當然,這需要家世人脈,廣大寒門子弟顯然被排除在這條路之外,李琅自然也在其中;
二是上戰場殺人,要敢於殺人,善於殺人,且不被人殺死,靠軍功累遷為官,很多名將高官就是這樣混出來的,安祿山就是一個振奮人心的例子,不過十年功夫,由胡人平民官至一鎮節度。
李琅走的也是這條路,不就是取巧殺個老虎嘛,但卻藉著契丹人的勢,由一介浮人平步青雲至從五品下的高官,俘獲突厥王庭後,又從從五品下越級擢升為正五品下,還躋身油水十足的戶部司。
這背後不知羨煞了多少人,又嫉妒死多少人。
可人家李琅呢,把到手的無邊富貴像過眼浮雲一樣隨意拋灑,。
那份灑脫,或者說那份傻楞,幾乎可以說,大唐再不作第二人之想。
因此,京城很多人用關中話笑稱李琅為「楞娃」。
只是,眼前這個「李琅」跟他們心目中的楞娃形象差別巨大,故而一時甚是尷尬,好在「李琅」似乎並無他意,他繼續言道:
「可李某還是不及那位新任京兆府少尹,新少尹在就任之前,不過是一正九品上的中縣縣丞,現在一下連升17級,擢為從四品下的京兆府少尹,這難道不是神話麼?」
官場上的破格擢升,普通百姓倒不覺得什麼,官員陞遷似乎與他們無干,但人群中那些明白不少官場陞遷規則的微官小吏,還有希望通過科舉鯉魚跳龍門的士子,他們立時便憤憤不平起來,紛紛追問:
「李將軍,此人是誰?」
「虢國夫人的堂兄楊錡。」
這下連一向對官場敬而遠之的普通百姓們也明白過來了:安祿山與虢國夫人勾結在一起,想利用大唐律置李琅於死地。
旁觀的五旬老者自言自語地迷惑道:
「俏郎君道出安祿山和虢國夫人是何道理,功不私親,法不徇情,除了能夠當眾點明欲害李琅的幕後黑手,也辯訴不了李琅的殺人罪呀。」
胖掌櫃也正在思量著這個事兒,隨口便道:
「尹子琦跋扈之極,俏郎君有意將尹子琦與安祿山、虢國夫人連在一起,會讓人產生他們為一丘之貉的本能認知,或許,俏郎君另有更深一層的打算,只有靜觀其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