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南山在長安城的西面,被自西而東綿延1600多公里的秦嶺山脈擁抱,距離長安不足百里,。
《太平廣記》有曰:「終南山紫閣峰,去長安城七十里。」
李琅縱馬行到終南山東麓時,天空已經雨停,明媚的陽光從雲縫中射出條條金色光芒,霧氣也已經退到高高的山巔之上,倏忽飄舞。
陽光下,終南山千峰疊翠,千姿百態。它的每一條溝溪、他的每一道山梁,都有著獨特的美麗,像一頁頁生動的詩篇。
潺潺流淌的清澈溪水,鬱鬱蔥蔥的青翠竹林,層層疊疊的原始密林……甚至還可以看到活潑可愛的金絲猴在叢林中騰挪跳躍。
李白有一詩道出了終南山的秀美:出門見南山,引領意無限。秀色難為名,蒼翠日在眼。有時白雲起,天際自舒捲。心中與之然,托興每不淺。何當造幽人,滅跡棲絕巘。
不過,終南山景色秀美的東麓現在被唐朝那幫子橫著走的牛鼻子道士給霸佔了。玉真公主更是在山中修了一個奢華道觀和數個雅致別院,。這顯然不是李琅能夠落戶的地方。
李琅駐馬觀望了半響,歎息一聲,策馬翻上秦嶺古棧道,跑向銜接蜀地的終南山南麓,在一道荒無人煙的山嶺間穿行了一會,終於遠遠地看到一個騰起炊煙的小村莊和種著綠油油粟谷的大片農田。
小村莊依山而建,高低錯落,頗顯山韻畫意,但全是一溜的茅草屋,原生態,這地方不錯……料想李隆基也不會跑到這種荒山野嶺來強拆。
村前,彎彎曲曲,斜斜向上的青石板路帶著山村的古韻,如從古到今的幽幽歲月。路的盡頭,是兩棵枝繁葉茂的老槐樹,像兩個門神一樣數十年如一日地拱衛著村子。
樹後面不遠就是一座兩進茅草屋,院牆黃泥混雜著粟草,跟長安城裡那些氣派奢華的高門大宅簡直是天壤之別。
……
當李琅將五十文錢遞給屋裡那個四十多歲,名叫張雲開的家主時,張雲開立即屁顛屁顛地鞍前馬後伺候著李琅,並大聲喝叫著妻子趕緊給李琅做最好的吃食。
張妻應了一聲,在外間搗鼓了一會,便李琅端來了一碗稀稀的粟米粥和一大碟幾乎看不到油星的野菜,野菜也是用水煮的,發黃。
「老張,這就是你說的,最好的吃食?」
李琅有點不滿,五十文錢,就是進到長安城的大酒樓,也夠吃一頓較為豐盛的餐食了。
張雲開慌忙漲紅著臉,歉意道:「五月天,青黃不接的……」
李琅聞言沒有吭聲,因為他看到張雲開眼睛瞟過那碗粟米粥時,喉嚨有偷偷嚥口水的聲音,想必就是粟米粥,這家人平時也是不常吃得到。
老實人杜甫說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都是窮苦人,一切盡在不言中,看來是誤會張雲開了。
不過,老杜還說過,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開元時期糧食產量應該還算不錯,怎麼一到天寶年間,五月份就沒糧吃了,開元和天寶差距這麼大?
實在有點餓,計較不了太多,李琅舉起筷子大口吃了起來,邊吃邊問:
「你家一畝地產多少粟米?」
「好年景還不到一石。」張雲開唉聲歎氣。
李琅一口粟米粥差點噴出來,說得太誇張了吧:「老張,種田是某的老本行,同行人不講行外話。不是跟你說大話,要是喚作某來種,一畝粟米的產量最少是你的兩倍。」
「這還不算大話,那天下就沒有大話了。」
張雲開腹誹不已,但看在那五十個賊亮賊亮的銅板的份上,這話他沒有說出口來,而是臉紅脖子粗地低聲嘟噥,「郎君若是不信,可以去問問別家。」
李琅確實不信,他把毫無任何口感的粟米粥和沒有油星,也沒有多少鹽味的野菜一掃而空後,跟著張雲開在幾處村裡人家走了走,又跑到田間看了看。
原來唐代根據「大尺」和「小尺」,將土地也分為大小畝。一「大畝」地還不到後世的九分地,「小畝」就更少了。
盛唐時期,一「唐畝」地產粟米220斤左右,幾乎達到了後世畝產的三分之一強。
在沒有化肥和高產品種的情況下,這樣的產量還不算太低,只是人均佔有耕地教少,跟唐初的人均耕地數差距有數倍之遙。
張雲開夫婦五子三女,一家十口人,實際擁有耕地約為50「小畝」,但按人頭數,需要繳納500畝地的「均田制」固定官租,驚人的十倍差額:
「丁男十八歲以上,授田百畝……」,張雲開父母已經辭世,膝下有四子年滿二十一,達到納徵年齡,五個男丁,自然是500畝地的官租,。
因為均田制的特點是,凡是均田人戶,不論其家授田多寡,均按丁交納定額的賦稅,並服官府制定的徭役。
官稅的固定標準是每丁每年納「租二石、絹二丈、綿三兩」。
「每田一畝,官稅兩斗。」說這話時,張雲開聲音有些哽咽。
按一「唐畝」一石糧食算,也就是十斗,納租稅兩斗,田賦稅率約是五稅一。
唐初,李世民奉行輕徭薄賦,田賦稅率約是二十稅一,如今,五稅一,即使在中國歷史上的其他王朝,這也絕對算是重稅。
粗略地換算一下,在風調雨順的年景,按五稅一的田賦算,產糧一萬斤,交糧2000斤,除去上繳的田賦戶稅,餘下8000斤。
張家十口人,一人一年的口糧800斤;一年十二月,每個月有66斤帶殼的粟米;把粟米的出米率多算一點,就算他75%,得49斤脫殼的粟米。
一個人一個月49斤粟米,這不算少了吧,想減肥的人還吃不完。
不過,千萬別忘了,百姓除了要向官府交「租」以外,還要交納「調」,這個「調」倒不需必須是絹、綿,其他等價的東西也可折算,比如用栗米折算。
此外,還要服「役」,以及交納其他臨時巧立名目加征的各項賦稅:青苗、榷酒,戶稅、夏稅、秋稅、驛稅……科目繁多,重複徵收。
將絹、綿折算成租,再來一些「輸庸代役」,張雲開一家的口糧就大打折扣了,。
……
「豐年一個月每口人有30斤到嘴的糧食就很不錯了,要是碰到災年的話……」
張雲開哭喪著臉,「官府如果不按人頭,按耕地納稅,我們的日子就好過多了,人多田少沒奈何啊。」
「每天一斤米夠了,你生這麼多兒女,能不把你吃窮嘛。」
李琅調侃,心中卻對張雲開的觀點不以為然,就是清朝雍正皇帝所搞的「攤丁入畝」,把按人丁徵收的「丁銀」合併到按田畝徵收的「田賦」當中,也不過是在變相地加重百姓負擔。
張雲開很難明白造成他貧苦的根本原因:食利階層對勞動階層貪得無厭的敲骨吸髓。
總有人喜歡把唐朝的衰敗推到安史之亂、藩鎮割據、宦官專權等等原因上,如同有人把明朝的滅亡推到小冰河的天災上一樣,實在有點搞笑。
醉生夢死、奢侈無度的統治者對百姓殘酷的欺壓迫害、橫徵暴斂才是促使其滅亡的根本。統治者背離了「民貴君輕」的通俗哲理,逼得老百姓沒有活路,老百姓當然只好揭竿而起,滅掉統治者的統治工具:帝國王朝。
不過,終南山山區的百姓倒是還能勉強活得下去,比人們紛紛被迫逃亡他鄉的陝縣應該強多了。
而且,李琅很喜歡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這代表著他的心境,他很想在一個世外桃源般的地方依山傍水種山田,坐看庭前花開花落,仰望天空雲卷雲舒,閒看世間百態。
能活下去的地方就是好地方,能想出什麼辦法讓戶部把清江村村民的落戶地點改在京畿道、劍南道、山南道這三道相交的終南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