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地處江南,雖然是初秋,天氣依舊熱得嚇人。街面上更有那挑擔的漢子,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打著赤膊。
也是。
這幾日,揚州城裡熱暈了好幾個漢子,如果不打赤膊,只怕會中暑。這中暑還是小事,可是家裡的老婆孩子還等著吃飯穿衣呢。如此炎熱的夏天,可是掙錢的好時機。
樹上的知了叫個不停,整個城市都彷彿架在灶頭的蒸籠,唯一的例外的就是揚州巡鹽御史府。
巡鹽御史林如海林大人剛剛喪偶,來日正好是二七,整座巡鹽御史府,就好像鋪了一層雪,加上那骨子裡透出來的冷,真正讓林家大小姐林招娣打了個寒顫。想想幾度哭暈過去的妹妹,再想想大病初癒的幼弟,林招娣更擔心的是自己年近半百的父親。
父親將自己關在書房裡面已經好幾天了,再不出來,只怕身子受不住。
這樣想著,林招娣來到了林如海的書房外面。果然,林如海正坐在書桌前面發呆,就連女兒進來給他請安,他也沒有出聲。
林招娣窗下坐著,靜靜地陪著老父。
良久,才聽得林如海道:「丫頭,等過了五七,你母親出殯了,你就帶著你妹妹你弟弟北上,去你外祖家吧。」
「父親,鹽政上要出大事了嗎?」
「這個你不必知道,你只要按我說的去做就可以了。」
「父親,您當初由蘭台寺大夫出任巡鹽御史的時候,母親就憂慮不已。女兒雖是女子,卻也知道,蘭台寺大夫其實是御史大夫的別稱,可以說幾乎就是宰相候補。可是自開國以來出任巡鹽御史的大多是監察御史。母親一直擔心父親在外面是不是得罪了人,所以才會被……」
林如海乾脆利落地打斷了女兒的話:「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我出任巡鹽御史乃是聖上對我的賞識,……」
「可是父親,女兒需要您,女兒如今才七歲,妹妹也就六歲,弟弟更小,才四歲。母親已經去了,若是父親再有個萬一,女兒和弟弟妹妹豈不是砧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
「住口,不吉利的話不許說。」
「父親。女兒不是妹妹,精於詩文卻不懂人情,相反,女兒在人情世故上花費的心思是最多的。女兒還知道,自前朝起,這巡鹽御史和揚州知府就難得善終。尤其是眼下,因為諸王奪嫡,這朝政更加混亂。在父親之前,巡鹽御史一任上還出現過一年三殺,還不算那些暴斃和病故的。也正因為朝局不穩,所以那些鹽商才會更加猖狂。去年就有人對弟弟下毒,如果不是正好被女兒撞破,如果不是發現得早,弟弟只怕……這次也是,如果不是母親為父親擋了災,只怕那下了毒的點心就進了父親的肚子了。」
「原來你都知道了。」
「是的,父親。」
「既然你都知道了,那麼,等你母親出殯之後,就帶著你弟弟妹妹上京去吧。至少,你外祖家是國公府,那些鹽商可不敢在京裡對堂堂國公府下毒。你們去了,我也不用這麼擔心。」
「那父親,您自個兒呢?」
「放心,聖上已經派了暗衛過來,有了暗衛,我就能夠放心地做事。只是,聖上派來的暗衛也就那麼兩個,護著我是夠了,卻顧不上你們姐弟中的任何一個。你,你們還是跟著賈先生一起北上吧。」
「賈先生?父親的意思是……」
「我已經安排好了,將賈先生推薦給你二舅舅,薦書和往來應酬的銀兩,我也都準備好了。回頭,你們躲在箱子裡面,跟著賈先生的船一起出揚州城。」
「父親,女兒真的不能留下嗎?」
「走吧。回頭勸勸你妹妹,我就不跟她細說了。你們姐弟的行李也是,盡量精簡,不要帶太多的東西,最好,最好就帶兩個箱子就夠了。反正你外祖家也不缺你們姐弟這一點子東西。」
「如果是這樣,那麼女兒懇請父親,這些行李什麼的,就讓女兒來準備好了。還有,女兒希望父親能夠為女兒準備一些銀兩,以備不時之需。」
「你需要多少。」
「至少十萬兩。」
林如海瞇起了眼睛,道:「十萬兩,這可不是什麼小數目。而且,你一個姑娘家要這麼多的銀子做什麼。」
「父親容稟。父親,女兒想過了,到底母親新喪,我們不能在父親身邊守孝,反而千里迢迢地進京去,在外人看來已經是不該,那麼身著素服,抄寫經文,拿到廟裡供奉,還有法事佈施什麼的,這些都是要花錢的。難不成,還讓外祖家替我們姐弟出錢不成?母親可是我們林家的媳婦兒。」
林如海一愣,道:「素服什麼的都還簡單。只是這法事佈施什麼的可是一筆不小的開支。既然你要在這上面開銷,那麼就不能不準備一些禮物給你外祖母了。」
「不僅僅是外祖母,還有兩位舅舅,兩位舅母,還有表哥表嫂表弟表妹,還有表侄兒也不能落下了。光這些,一個箱子還裝不下呢。可是,女兒等既然是出去避難的,東西也不能多帶,也只好多帶些銀錢,路上採買一點土儀備用了。」
林如海道:「這個,我將銀錢交給賈先生,讓他幫你採買吧。」
「父親,要不女兒還是留下吧,讓妹妹帶著弟弟去京裡。畢竟,妹妹和弟弟是賈家嫡嫡親的外孫,而女兒不過是記在母親名下而已。」
「胡鬧。你弟弟自從醒來之後,就特別黏你,每到夜裡,不見到你就不肯睡覺。如果你不去,你弟弟怎麼會願意去?你妹妹又小,一貫嬌養,你弟弟又離不得你,你若不去,那他們也去不成了。」
「可是父親,前年父親出任揚州巡鹽御史之前,女兒已經記事了,尤記得連著好幾次,母親從外祖家回來,都歎息不止,不是為了如今外祖家子孫出息者少,就是為了外祖家如今尊卑不分,多有逾制之舉……」
「關於逾制,你且放心。如今,你外祖母還在呢。何況如今朝廷也無暇顧及你外祖家。而且你大舅舅是個明白人,不會看著家業敗落的。」
「可是……」
「好了,事情就這樣定下了。」林如海站了起來,決定打發女兒回去休息。
遲疑了一下,林招娣拿出了衣袖裡的東西,雙手呈給父親,道:「女兒有東西請父親過目。」
「先放下吧。我明兒個再看。」
「此事事關重大,還是請父親現在看吧。」
林招娣擋在了林如海的面前,林如海皺了皺眉頭,還是接過看了起來。只見通篇錯別字,讀起來實在是吃力。林如海的精氣神也不大好,想了想,還是道:「那你讀給為父聽罷。」
「是,父親。」
這厚厚地一刀,其實是林招娣自己摸索出來的雙季稻種植手札,這開篇將的就是糧食的重要性,以及在江南推廣雙季稻的可能性。
林如海不愧是官場老油條,他一下子就發現了這本手札的價值並會給他帶來多大的政治資本。他猛地站了起來,在屋子裡來回地踱步,手指則輕輕的摩挲著自己花白的鬍鬚,眉頭微皺,陷入了思考。
良久,才聽林如海道:「這本手札,是從哪裡來的?」
「父親,這是女兒來揚州以後,玩泥巴玩出來的成果。這夏天的稻穗,就在女兒的荷包裡,而現在還沒有到收秋季的稻穗的時候,所以那稻子還在後院的花罈子裡面。這本手札就是女兒試種雙季稻的全部記錄。原本,女兒還想著,來年在郊外買些田地試試看的。」
「你問我要那麼多的銀子,也是想著要在京畿試試了?」
「父親,京畿寒冷,恐怕不適合雙季稻,但是試試卻是不妨的。而且女兒要這麼多的銀子,其實是怕有個萬一,多一些銀錢也多一份保障。」
「罷了。」林如海站了起來,摸了摸書架,從一個暗格裡面拿出了一個方方正正的錦盒,道:「這裡面是四十萬兩銀票,面額從十兩到一百兩不等。你們姐弟每人十萬兩,剩下的十萬兩,給你外祖兩萬兩,算是你們姐弟的花銷,另外的八萬兩,你看著辦,是要買莊子也好,還是買地也好,都由你。不過,日後你有這樣的手札,記得給我抄寫一份。」
林招娣趕緊應了。
林如海翻著那本手札,道:「你也該好好讀書寫字了,不要老是偷懶,看你這手札,一多半兒都是錯字別字,如果不是你先給我讀了一遍,我還不知道這上頭寫了些什麼呢。也是錯有錯著,這本手札,錯字如此之多,一般人還看不懂呢。」
「父親,女兒還有一個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