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遭殃的是趙志強。
趙志強是某家用電器集團公司總經理,在這個總經理位置上,他已經坐了十五年,如果加上當集團公司母體的無線電總廠廠長的六年,已有二十一年,還有兩年就該退休了。他從技術員做起,到總工程師,花了十四年時間,然後當上副廠長,不到半年時間就接替退休的老廠長成為廠長。那年他才三十七歲。上任後他一頭鑽入挖潛增產的技術革新中,把工廠搞得紅紅火火。改革開放之初,他又爭取到國家撥款開新產品的資金,率先引進電冰箱生產線,把事業推向了一個嶄新的***。那時他的工廠生產的電冰箱全國暢銷,各地蜂擁而來的採購員,不僅是帶款提貨,還經常在廠外排隊等待,不知有多少人包括各級政府官員通關係請他批條買出廠價的電冰箱,每天在廠門口進進出出的貨車轎車,真是車水馬龍熱鬧非凡。經他的努力,兼併了幾家同行小廠,很快便展成集團公司,產品也擴大到家用電器的方方面面,收音機、收錄機、電視機、電冰箱、空調機等。那時,他是全國勞模,全國人大代表,市人大常委,各種榮譽集於一身。但是,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軌,家電行業出現了千帆競揚萬舟爭流的局面,優勝劣汰,每種家電產品都崛起了幾家技術先進、管理先進、營銷先進、機制先進的企業,仍然停留在計劃經濟模式的伏燦良敗下陣來,幾乎每種產品滯銷積壓,有的產品停產,有的勉強維持生計。在政府和行業主管的幫助下,雖然能維持不垮,但往昔車水馬龍的盛況一去不復返。
為了重振雄風,在政府干預下,貸款兩千三百萬美元進口了四套國際最先進的生產線,但是,當這些設備到岸商檢時,現竟是一堆不值錢的廢鐵,而且在貨物到港之前,他已經付款。一下子便把集團公司推到了瀕於破產倒閉邊緣。最無奈的是,他們還沒法向設備生產廠家索賠。選購設備時,集團公司曾組織了一個龐大的團組出國到工廠考察,有計經委和銀行的處長,有技術專家,當然是他趙志強帶隊。當時工廠報價為兩千六百萬美元,回程途經香港時,有人向他們推薦了一名出來已經十多年專門做向內地推銷機器設備生意的上海同鄉。他提出有辦法把設備報價降到兩千三百萬美元,條件是必須拿百分之二的佣金。
考察團回國後,趙志強主持召開董事會研究,能省三百萬美元求之不得,一致同意通過這位上海同鄉採購,並責成趙志強繼續與那位上海同鄉商談細節。
沒多久,上海同鄉來電,說已經談成,可以簽合同了,而且只有一個條款需要修改。需要修改的條款是先得把款打到他的賬戶,由他再劃給設備生產廠家。他解釋說,設備的實際價格已降到兩千萬美元,因此另三百萬美元是給生產廠家的推銷人員,他只拿他應得的百分之二的佣金。如果集團公司直接付款給生產廠家,該廠的營銷人員不但拿不到三百萬,還會引起麻煩。如果只付兩千萬美元的設備款,集團公司又是國有企業,財務制度嚴密,無法提出三百萬美元的佣金。
據參加過考察的專家評估,這些設備國際行情就是兩千六百萬美元,沒有特殊原因,對方是不可能把價格降下來的。董事會開會研究時,出現了兩種意見,一種意見認為這樣做風險太大,不同意接受上海同鄉提出的條件。另一種意見認為能為資金困難的集團公司省下三百萬美元,這個風險值得冒。
趙志強力主後一種意見,因兩種意見僵持不下,最後董事會表決,後一種意見得到多數票。
就是因為這種付款方式,面對一堆廢鐵而無法向生產廠家索賠,而那位上海同鄉則早已失蹤,去向不明,連電話也換了。騙到如此之大的一筆巨款,足夠他揮霍享受的了。因花了兩個多月時間找不到那位上海同鄉,他們才被迫而且毫無希望地與生產廠家聯繫。因為他們到過生產廠家考察並簽了購銷的意向書,多次接到他們查詢電傳之後,生產廠家終於派出人員來滬瞭解,並帶來了律師與一切有關資料,證明該廠既沒收到過貨款,也沒運過設備,雖然簽了購銷意向書,但這沒有法律效力,即使簽了合同,這種情況也不能算合同執行,因此他們無權向廠家索賠,廠家只能對他們的受騙表示同情。同時,廠家代表表示,鑒於他們受騙損失慘重,如果他們還需要採購這批設備,廠方可以在價格上優惠考慮。他們這才意識到掉進了一個自己同鄉精心設置的陷阱裡。
王龍找到的與趙志強接觸的機會就是他剛剛和設備生產廠家談判後,和幾個部下滿臉愁苦心事重重經過飯店大堂時。
這個打擊,對集團公司無疑是雪上加霜。儘管是董事會的決定,但他是董事長,這個決定是在他力主之下通過的。無論怎樣,他難逃責任。這種瀆職行為,可大可小。小,可以說是在經濟轉軌時期交的學費而不了了之;大,可以瀆職罪追究其刑事責任,判幾年刑。事情生之後,他早已作好了思想準備。
貨款是不可能追回來了,索賠也是鏡中花井底月,根本不可能的,他採取的對策是:作好最壞打算,上審判台,判幾年刑,當然,憑他的身份和關係,憑他多年無私無悔的貢獻,最多是緩刑。對可能的後果,他的估計是樂觀的。他的朋友們的估計也是樂觀的。他的檔案都是光彩的記載,他為企業展付出的心血和汗水,他的那些榮譽頭銜,他在企業紅火時建立起來的方方面面的關係,他的上級同事朋友,都是保他救他的有利因素。朋友還勸他,為爭取主動,自己先提出引咎辭職,以退為進。儘管對前景的估價樂觀,但他仍然提心吊膽,怕生意想不到的事。世上的事總是這樣,越怕生,越會生,想躲也躲不了。
剛從電梯出來,急匆匆地走到飯店大堂門口,一位女服務員趕上前來叫住他,遞給他一張紙條,說道:「有位先生在酒吧等你。」
他展開紙條,一行令他心驚肉跳的字落入眼簾:我知道設備交易內幕。來一晤。
他急忙地把紙條捏在手心,感到心有種撕裂般的痛楚,眼睛突然黑。
他咬牙讓自己鎮定,下意識地掃視四周,然後對同行參加談判的幾個集團公司高級管理和技術人員說:「你們先走吧,我還有點其它事。」
看著他們出門上了轎車,他走出門呼吸了幾口新鮮空氣,努力使自己情緒穩定下來,才回到飯店,向酒吧走去。
趙志強走到酒吧,一眼便把酒吧的情況悉數收攬。見酒吧裡只有兩桌客人,一桌是三個濃妝艷抹眼光流動的少女。另一桌只坐著一個蹺著二郎腿的男人。
他走到那男人面前,那男人沒抬頭看他,用小匙攪動著咖啡,說道:「請坐,趙總經理。」
「你給我的紙條?」趙志強沒坐,問道。
「趙總經理還是先坐下吧,堂堂大總經理站在我旁邊,侍者不像侍者,跟班不像跟班,你不覺得與你的身份不相符合嗎?」那男人終於抬頭看著他說。
趙志強從他臉上看到了一種強悍和詼諧混合而產生的莫測高深,特別那雙眼,似乎能透進他的心靈,看透他的虛弱。他腿一軟,坐了下來。
這個男人就是已經狩獵他三天,摸清了他家庭情況和集團公司情況決定向他攤牌的王龍。
「你是什麼人?」趙志強有些惱怒地問,還從沒人用這種語氣同他說話。
「嘿,有意思,都喜歡問我是什麼人。簡單說,我是知情人。」王龍戲謔道。
趙志強的臉色已變得十分難看。壓低聲音怒道:「你到底想說什麼?我沒空和你兜圈子耗時間。」
「我們換個地方認認真真談。」.
「去哪裡?我跟你走。」
「上面我開了個房間。走吧。」
「趙總經理,今年年初貴集團公司進口了一批高科技產品的生產流水線設備,價值兩千三百萬美元,有這回事嗎?」
「確有其事。」
「很好。趙總經理爽快。」王龍讚道,「但實際進口的並不是設備,而是一堆不值錢的廢鐵。如果當作廢鐵賣,賣個十來萬美元也是可以的。」
「我們掉進了陷阱,被人騙了。」
「對不起,趙總經理,我得糾正一下你的說法。不是你們掉進了陷阱,而是國家的公司掉進了陷阱,不是你被騙了,而是國家被騙了。」
「沒什麼區別,我是董事長總經理麼。」趙志強聽出了他的話外音,心虛地解釋,眩暈感越來越強,感到自己似乎隨時都可能昏倒。
「太不一樣了。」王龍搖著頭說,「兩千三百萬美元是國家財產,你個人沒受半點損失,就是兩億三千萬美元,對你也無所謂。怎麼會沒區別呢?」
「我是法人代表,又是我的失誤———糾纏這個問題沒意義。」趙志強醒悟似的說,心又安定下來,以為來人是想利用他的失職敲詐點錢財。
「趙總經理想讓我亮底牌?我可以先告訴你,我是要敲詐你,但必須把話說清楚後,再開價。」
「敲詐,決不可能!」趙志強態度堅決,「我可以通知公安。」「把話說絕了,把事做絕了,回不了頭的。」
「那就試試看。」
「不用試,當我們把話談完,如果趙總經理真要叫公安,我就坐在這裡一動不動俯就擒。怎麼樣?」
趙志強見他根本無視他的威脅,心又開始有些慌了,不知他到底掌握了什麼。
「繼續我們的話題吧。」王龍說,「你們集團公司的這次設備採購,根本就是起精心策劃的騙局。」
「因為沒有經驗,上當受騙並不奇怪。」
「對。但奇怪的是這個騙局並不高明,有個明顯的漏洞,如果沒有關鍵的決策人物配合,這個騙局是行不通的。」
「你純粹是猜測!」趙志強幾乎是吼出來的,多皺的臉立即變白,白得像團揉皺的紙。他知道哪怕僅是猜測,這種說法就會使他吃不了兜著走。
「你緊張了。趙總經理,我的話太合情合理了,打中了你的要害。」
「你沒有證據!」
「證據,趙總經理念念不忘證據,幻想還沒丟掉,還抱著僥倖心理。」王龍已經知道把他擊垮了,勝利在望。又悲天憫人地歎道,「唉,我真為你可惜,好好的集團公司總經理當著,幹嗎偏要去犯罪呢?可惜,趙總經理放在香港銀行的七百萬美元已不能享受了。」王龍七百萬美元的數字剛出口,如五雷轟頂,天崩地陷,趙志強氣血攻心,眼睛一黑,腦子炸裂般地頓時昏厥過去。
趙志強悠悠蕩蕩還魂般地醒來,呻吟了幾聲。「你,你有什麼條件。」他呻吟似地問,聲音虛弱得幾乎聽不見。
「不義之財來得太容易,我們決定全盤接收。」
「你們這樣做也是犯罪。」他垂死掙扎似的說。
「趙總經理,你是知道的,把內幕披露出來,你不但老命不保,而且還會背上幾輩子都洗不盡的罪名,你的子孫後代都將低人一等,抬不起頭做人。」
「可不可以給我留一百萬。」他哀求道。
「絕對不可以。要知道,生命是用再多的金錢也買不到的。」
「能否給我一天的時間考慮?」趙志強哀求道。
王龍思考片刻,說道:「給你二十個小時,明天上午十點鐘,我準時在飯店門口等你。不過,我得提醒你,我們知道你的兒子在日本,女兒在美國還有了外孫。你膽敢耍什麼花招,後果你應該知道,我就不多說了。」
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到自己冷冷清清的家中,趙志強一頭倒在床上,老淚縱橫。
他萬沒想到情況急轉直下,如果自己交出那七百萬美元的不義之財,精心策劃的美夢就成了泡影,而且自己的下半生將永遠生活在內疚自責和恐懼之中。如果不交出,毫無疑問得上斷頭台,誰也保不了他,誰也不敢保他,而且死後還落下個影響子孫後代的惡名。那神秘男人既然連他分到七百萬美元都知道,說明自己的一切不法舉動都被他們掌握。他甚至懷疑那男人是那個所謂上海同鄉的同夥,上海同鄉雖然按照約定把七百萬美元劃入他的海外私設的個人賬戶,卻又另找同夥敲詐,是要讓他竹籃打水一場空。怎麼辦?
他癱瘓似地躺在床上冥思苦想了十多個小時,直到凌晨四點,終於作出了決定。
投案自,交出七百萬美元,並揭露敲詐者。這條路顯然行不通。數額太巨大,坦白從不了寬,等待他的仍然是斷頭台,而且,如果是重大的詐騙案,政府會通過國際刑警繼續追查下去。另外,揭露了敲詐者,他的同夥也不會放過他的子女。
把七百萬美元交給敲詐者,自己冒了殺頭風險和背棄道德良心所作的努力付諸東流,一無所獲,他不情願。
不過在考慮再三之後,他最後還是歎了一口氣。人老了,有了錢,失了名聲,又有何益。
第一隻貓逮到了老鼠,王龍得到了方雲天的表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