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五年國慶節以後,我就到分行人事處上班了。我們單位人事處和組織部是合署辦公的,人事處長就是組織部長。人事處主要有以下幾個攤子——幹部科:管幹部的考核、提拔、委任、免職、調動、職稱;組織科:管展黨員、黨務管理;勞資科:管勞動工資、養老保險;教育科:職工教育;老干科:老幹部工作。幹部科是其中最核心、最重要的部門,由處長助理親自掛帥。我被分到幹部科的崗位,可見組織上對我的器重。我當然也受寵若驚,更加勤勤懇懇,也博得了處裡同事和領導們的一致肯定。終於有一天,處長親自帶我到行長那裡,對他介紹我說:這個小伙子非常不錯,我們已經決定正式調了。行長大人傲慢地瞟了我一眼,說:好,你就看著辦吧。
這樣在借調幾個月以後我正式來到了人事處,不過仍然借住在a支行的集體宿舍裡。回去辦理調動手續時,a支行人事科長對我說,以前你在時對你照顧不周,得罪了,別往心裡去!我笑笑說,沒有啊,組織上對我一直挺照顧的。人事科長又說,以後有什麼需要我們這裡幫忙的儘管說,我們一定想辦法解決!我說,也沒什麼困難,都挺好的。
到人事處工作一段時間以後,年底到了,全行開始了一年一度的幹部職工考核。根據總行文件的要求,我們花費巨大精力製作了一份長達二十多頁的考核細則。這個「細則」確實名副其實,甚至細緻到連誰不穿行服都要扣分。其實行服每個人只有一套,天天穿著豈不要穿成叫花子的衣服了?當然,最後這些「細則」根本沒被執行——因為根本無法執行。作為變通,考核就依據五個「綱」來進行,這五條「綱」也很耐人尋味:第一條「綱」就是「是否熱愛黨,擁護社會主義,堅持四項基本原則……」當然啦,大家都熱愛,都擁護,都堅持。這樣空泛的「綱」的結果就是一團和氣。考核結果分成四個等級:優秀、稱職、基本稱職和不稱職。第一次上報結果是:「優秀」的佔到32%,「稱職」的佔到67%,「基本稱職」和「不稱職」的合計佔不到1%。其中有個縣支行,連續幾年生大案,一百萬人口的大縣、二百多號職工,存款餘額還不足一個億,可是居然全部「稱職」,還有3o%的「優秀」。處長一看非常惱火,打電話把支行行長和人事股長訓了一頓。結果又報上來了新結果——變戲法般地變出了16個「不稱職」!後來處長為了防止這樣的事情再生,專門了通知:「優秀」不得高於15%,「基本稱職」和「不稱職」合計不得低於3%。這個「比例限制」雖然是不得已為之,但總是讓我不由得想起「反右」時期限定「右派」比例的事。
我們處長姓廉,當時四十來歲,瘦高瘦高的。廉處長身體很不好,胃被切除了三分之二,還患有其他一些嚴重的慢性疾病,經常一邊住院一邊上班。後來曾經有人寫匿名信誣告廉處長喜歡找小姐、每天喝得醉醺醺的,廉處長聽了以後淡然一笑:「說我找小姐,喝醉酒,那實在是抬舉我了,我倒是真的想喝醉一回看看,但我也得有這個身體呀。」應當說,廉處長在我見過的幹部中還算是很不錯的——至少根據我的觀察是如此。廉處長家住得比較遠,於是行長專門配給他一部奧迪轎車。但是他不坐,每天堅持擠公共汽車,結果有一次下車時摔骨折了腿,三個多月才好。另外也不喜歡收禮,很多次看見他把拿著禮包的行賄者趕出辦公室。也從不洗「桑拿」、搞「保健按摩」之類的名堂。但是我覺得他在這種幹部體制中是無能為力的,有時也不得不違心地做一些事情。
不久以後全行系統又搞職稱評聘。各個二級分行、支行報來一大堆材料。根據上面的文件精神,職稱聘任的原則是「擇優聘任,寧缺毋濫」,可是這些人與我從來都未曾謀面,更談不上瞭解,我怎能知道他們究竟是否「優秀」呢?只好面對一大堆自我表揚的材料來篩選;至於「寧缺毋濫」,那更是我所不敢做的,因為職稱問題本來就是直接與住房、工資掛鉤的,向來都是一個敏感問題,經常為此爭得不可開交,如果我膽敢「寧缺毋濫」,那大家不得把我這毛頭小子撕成碎片不可?所以這個原則事實上是不可能被執行的。不過,我還是希望能夠有一個客觀的尺度來進行衡量,於是根據總行下的相關文件依據學歷、工作年限、論文數量等等幾項指標編輯了一個打分標準,再依據標準來進行排序。至於這個「標準」是否完全客觀公正,那只有天知道啦。不過這種方法倒是有一個好處:公開,你是幾斤幾兩昭然若揭,在指標面前人人平等,於是避免了以往評職稱時大家吵得不可開交的局面。曾經有沒評上的找上門來,我把打分表給他一看,他心悅誠服。我很有耐心、很和善地告訴他,回去想辦法多表幾篇文章,下一次您就肯定能聘上了。他很是感激,怒氣沖沖地來,高高興興地走,臨走還向我道謝。廉處長和趙助理很高興,說我是「非常圓滿地解決了職稱聘任中的矛盾」,「實現了職稱聘任工作的新突破」,還號召另外幾個年輕人向我學習。不過在工作中我現一個問題:全行以前聘任的中級以上專業技術職務實際數目竟然比上報給總行報表上的數字出一百多個!我向處長匯報,廉處長盯了半天,一臉無奈地感歎道:唉,假報表、假數字,什麼時候才能有個頭哇……
處長和處長助理對我們要求很嚴格,上班時間不許聊天、不許看報紙、不許打遊戲。我這人沒事喜歡畫畫,無聊時總是畫些塗鴉之作,被趙助理警告過一次。還有一次乘處長和處長助理不在時打遊戲,結果被推門而入的廉處長逮個正著,狠狠批評了我一頓,還捎帶批評了另外兩個在場的年輕科長,說他們不聞不問,太不關心新同志進步了。
機關有個食堂,每天中午我們在食堂就餐,是份飯。我這人很挑食,有很多東西是不吃的,所以總是要求食堂師傅給我打我愛吃的菜。我剛到機關上班時,其中幾個師傅給我換菜時都很不耐煩的樣子。後來知道我是人事處的以後態度明顯改變了,我要什麼都給我加倍的給,同時還不住地誇我們:人事處的小伙子、大姑娘個個都長得……那個精神啊!
一九九六年春天,趙助理調到另一個單位去了。臨走他跟我談了話,他說:你很聰明,也很有悟性,牢記住一點,在單位裡混,三分*做事,七分*做人。我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趙助理年輕有為,一直是我非常佩服的一個人。無論從做人還是做事,都是剛剛踏入社會的我效仿的對象。他的離去讓我心情很是抑鬱了一陣子,覺得前進都沒了方向。
那年夏天,廉處長讓我寫《人事處、組織部半年工作總結》,以往這都是趙助理寫的,我覺得壓力很大。但是本著責任心我還是花了一整天的功夫認真地完成了,廉處長開會不在,我在下班時放在處長辦公桌上就走了。廉處長開完會回來讀了我的《半年工作總結》,覺得寫的很好,喜出望外。見我不在,就寫了一封信放在我的辦公桌上。信中寫道:「……本以為要一個星期才能寫好,沒想到一天就寫好了;來處時間不長,就能寫下如此詳細而準確的流水帳,可見是個有心人,令我喜出望外,可喜!可喜!……今後還要進一步加強文字功夫和業務學習,爭取盡快成熟。」第二天我上班時讀了這封信,感到廉處長既充分肯定了我的成績,也指出了我的不足,話也說得很中肯,真是讓我非常感動。
當時機關有個閱覽室,裡面有萬餘冊藏書和一些期刊。我平時喜歡看書,總是在午休時到閱覽室去瀏覽一下雜誌和報紙,或者借一些書回宿舍讀。有一天我在借書時無意中現了一本名叫《一九八四》的書,就隨手抽出來翻了翻。不朽的文字是具有魔力,這本書一下子就把我牢牢地吸引住了。《一九八四》是曾經參加過西班牙國際縱隊的英國作家奧威爾的傳世經典之作,他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