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四年十月底,是我外公去世三週年忌日。本來按照滑縣的規矩,外姓人是不用回去參加祭奠的。但是,我想念外公,於是自己買了張火車票趕回去。那天晚上我乘坐武昌開往西安的九十四次特快,在鄭州下車再轉乘汽車去滑縣。
那時社會上已經被急功近利的氛圍所籠罩,到處呈現出見利忘義、見錢眼開的現象。到了鄭州以後,我到汽車站坐上一輛鄭州開往道口的中巴車。上車時,那個中巴車主對我賭咒誓說馬上就開車,於是我就相信了他買了票。結果那中巴竟然從中午十二點晃到下午兩點半才開車,到了鄭州郊區的一個批市場時又說還要進去拉貨。我在車上等得實在不耐煩了,要求退票下車。那個車主把錢攥到手裡了,就不願意退票。於是我就跟他大吵了一架,最後中巴車主少給了我五塊錢讓我下車了。
下車後,我又打了一輛面的回到長途車站,找了一個國營班車坐上,此時已經是下午四點。國營班車守時間,準時車了。等汽車走過黃河大橋,上來幾個扛著大麻袋的人,麻袋裡散出動物屍體腐爛的氣味,令人作嘔。其中一個人還坐在了我的旁邊,一身的腥臭味。我厭惡地看了他一眼,無奈出門在外最好少惹事,也不好說什麼,只好把頭伸到車窗外躲避那股臭味。
等汽車走到滑縣境內天已經完全黑了,我不認得路,就起身對售票員說:等到了小鋪公社的時候請叫我一聲。我說完這話坐下以後,那個坐在我身邊的人推了推我,問:「你到小鋪弄啥咧?」我沒好氣地回答道:「回家唄。」那人又問:「啊?我也是小鋪的,你是哪個村的?」我一聽是同鄉,態度就稍微好轉了一些,說是哪個哪個村。他聽後盯著我看了半晌,然後試探著問:「你是不是明堂叔家的?」我一聽他居然知道外公的名字,也覺得很驚訝,就說,是啊,你咋知道的。那人露出了驚喜的神色,叫我道:「哎呀,你是小亞吧,我是你多妞舅呀。」他這麼一說,這我才想起來有這麼個還沒出五服的親戚,小時侯還抱過我呢。三年前外公生病的時候,他也常來家裡照料。農村親戚多,我只記得名字,不記得長相。他本來記得我的長相,只是我這上大學的幾年瘦得厲害,已經完全脫了相,所以他坐在我身邊大半天,愣是沒認出我來。
一認出我,多妞舅就熱情起來,跟我講了好多家鄉的事情。他講到現在種地不掙錢,負擔又重。他自己的職業就是每天到黃河以北的豫北地區轉悠收羅瘟雞死雞,然後再賣給道口那些做燒雞的個體戶,一隻死雞一兩毛錢收,五毛錢賣。生雞瘟生意好的時候,他們一天可以收羅四、五百隻死雞,除去成本賺一百多塊錢;生意不好時,他們就弄點毒鼠強拌在糧食裡,趁黑夜撒在各個村的路上,等到白天雞子吃了中毒死亡後,他們就騎著自行車去收購。有些時候,有些雞子死了以後都被埋了好幾天了,他們還挖出來賣。那個麻袋裡散出的腐臭味,就是他收羅的死雞散出來的。
多妞舅認出了我,就勸我說現在劫路的多,晚上我一個人回去不安全,最好跟他到道口把死雞賣了再一塊搭伴回去。我一聽,也就同意了。等汽車到了道口,我隨著他一起來到一個家做「道口燒雞」的個體戶家裡。那家人院子很大,地上堆著一片一片的死雞。藉著燈光,我看到有些死雞的肉已經呈現出黑色,有的還露出骨頭,顯然已經高度腐爛了。院子裡支了一口燒瀝青的大鍋,裡面是沸騰的滷水,空氣中瀰漫著一股燒雞的香味。多妞舅還告訴我,為了讓燒雞快點熟以增加產量,這些做燒雞的還往鍋裡放火鹼(注學名氫氧化鈉,具有強烈腐蝕性)。先輩們千辛萬苦、兢兢業業地打造出來的「道口燒雞」,幾百年時間裡一直名揚天下、有口皆碑;到了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就是這樣被這些為了錢而不擇手段的不肖子孫們肆意妄為地糟蹋著。
多妞舅接過了個體戶給的死雞錢,數了兩遍,就跟我說,咱們先去吃飯吧。於是我們二人來到外面一個下等餐館,一人點了一大碗麵條。吃飯時我問,那些商場市裡擺的「道口燒雞」是不是也是這麼做的?多妞舅一邊呼嚕呼嚕地吃麵條,一邊回答我說,現在哪裡不是這樣,越是商場市,越是拿包裝騙人,這些包裝在做燒雞的人家裡都有,以後自己不要買「道口燒雞」吃就是了。我聽了以後,頓時覺得一陣噁心反胃,因為就在前一年我和同學們到雞公山旅遊時,我還專門買了一隻「道口燒雞」嘗嘗家鄉的風味。一想到這裡,一口飯也吃不下去了。
從道口到老家有將近二十里路,多妞舅就騎個破自行車帶著我。路上他又跟我講了一些農村的事情。說到鄰村有個國民黨老兵,四九年離家到台灣,一走就是快五十年,到九四年上半年輾轉找回了家。那個老兵父母已經在文革前後去世,還有兩個兄弟健在。這兩兄弟得知他回來的消息後,第一次見面就帶著兩大家子人去道口的縣台辦的賓館裡,每家都拎了一個大編織袋,是打算裝錢用的。分別五十年的兄弟一見面,那個老兵是老淚縱橫,可他的那兩個兄弟和他們的家人卻連一點久別重逢的感覺都沒有,張嘴就問老兵帶來的錢在哪?怎麼個分法?是按人頭分還是按一家一半分?把這個老兵問得莫名其妙。老兵在台灣混得還真比較成功,回來時本來是帶了不少錢,但是一問明白後,就如同當頭被澆了一盆冷水,呆若木雞。後來老兵花錢給他的父母重新修葺了墳墓,立了個大碑,請了戲班子給父母唱了幾天戲以後就走了,一分錢也沒有給那兩個拿著編織袋等著分錢的兄弟留下。臨走那天,老兵趴在父母墳頭痛哭了一場,說,叔,嬸,你倆保重,兒以後再也不能回來看你們了。那兩個兄弟和家人都不識趣,等老兵臨上車時還屁股後面追著人家問,錢究竟在哪兒?
等到了舅舅家裡,已經是晚上快十點了。舅舅一見我來,很是吃驚,說外公的三週年祭祀已經搞過了,我母親和大姨都已經回去了。我一聽,頓時覺得非常懊悔:因為我愚蠢地把外公三週年記成了陽曆,卻沒有想到農村是按照陰曆來過的,我自然是來晚了。於是我一個人來到了外公、外婆的墳頭上,過三週年時那些紙錢、白幡都還在。當時,外公已經去世三年,外婆已經去世九年,但我來到他們墳前,抱著他們的墓碑,摸著墓碑上所刻的外公、外婆的名字,想起以前跟他們在一起的情景,眼淚依然止不住地刷刷往外流。舅舅在家等了我兩個多鐘頭不見回來,怕天黑我一個人出事,就和他小兒子一起打著手電筒找我。到了墳地看見我還趴在外公外婆墳上痛哭,就連拉帶勸地把我拽回家去了。臨走,我擦乾眼淚,恭恭敬敬地給二位善良慈祥的老人磕了四個頭。
回家後一看表,現已經是半夜十二點多,於是我洗了臉以後就睡下了。第二天早晨起來,我就問了舅舅一些農村的情況。舅舅說,農村現在總的來說日子比以前強多了,都能吃飽;衛生條件也改善了不少,虱子已經絕跡了,但跳蚤還有;幾乎家家戶戶都蓋了新房子。但是也有問題,種地越來越不掙錢了,化肥、種子、農藥價格都在漲,可農產品收購價不漲,一畝地辛苦一年,除掉成本掙個二百塊錢就不錯了。攤派也越來越多,前一段縣裡要修公路,自己都五十多歲的人了,還是個殘廢,也還要服一個月的徭役,連乾糧都是自己帶的。現在村子裡能掙到錢的,不是在外面打工的,就是類似你多妞舅那樣,收羅死雞子搞歪門邪道的。
我又問了計劃生育的情況。舅舅說農村計劃生育搞的很猛,查到生就抓人,媳婦逃走了就抓丈夫,丈夫逃走了就抓公婆,公婆逃走了就拆房扒屋奪東西。現在計劃生育工作隊的口號是「上吊不解繩,喝藥不奪瓶」,意思是你想死就死,人家不管。搞計劃生育的幹部一來,就跟當年鬼子進村一樣,村子裡以敲鑼為號,孕婦紛紛逃命。有些家裡害怕扒房子,年輕人逃走,老年人留下。於是計劃生育幹部就把老年人抓到公社,關到倉庫裡,男男女女吃喝拉撒睡都在裡面,臭氣熏天。有一段時間,計劃生育幹部開著大卡車,上面就有手術台,見到孕婦也不管是不是頭生,當場就引產。有些胎兒都**個月了,也要引產,剛引產下來人都還是活的,不一會兒就死了。我又問,那計劃生育的成果怎麼樣?舅舅回答說,沒用,該生還是生,農村人沒事就喜歡生孩子。現在村裡有兩個孩子的都算少的,一般都是三個,多的還有五六個的。
我還問了問村裡教育的情況。舅舅說,我當年就讀的村小學已經撤了,全部並到落莊學校去了;公社的高中也撤了,只剩下初中。現在一般的農村孩子都只上到初中畢業,而且教育質量很差,老師也不好好教,跟自己當年上初中相比水平差多了。我這個人一向最關心教育,希望通過教育來提高我國國民的文化和道德素質,此時聽了舅舅的話,心裡非常不是滋味。
至於村子裡的社會風氣,舅舅則說:村子裡一直有不孝敬老人的壞傳統,當年虐待老人的那些人現在也老了,輪到下一輩虐待他們,就這麼一代一代傳下去,惡性循環。村裡的年輕人都學會享受了,抽煙喝酒都會,而且喜歡抽高級煙,喝高級酒。年輕人多半好逸惡勞,沒錢了就結伴到外面劫道。至於文化娛樂,不是看香港的武打片,就是看黃色錄像。
此外,舅舅還跟我講,有一個文革時期整了我外公外婆的「親自家」,曾經跑來找舅舅要求「分客」。什麼是「分客」?我不明白,經舅舅解釋我才知道,由於大姨和我們家都在城市,回鄉時經常帶一些禮物和錢給舅舅,那個人沒有親戚在城市,於是理直氣壯地跟舅舅說要把我們家分給他,以後我們回鄉要給那個人帶禮物。聽了舅舅的描述,我簡直不能理解這是一個神智健全的人說出的話。只有一個解釋:窮瘋了。
跟舅舅談了這麼半天,再聯想起返鄉路上所見所聞,我心裡一陣難受。改革開放這麼多年了,好的變化有目共睹,但到了九十年代以後卻日益生了這樣可怕的異化,當官的魚肉百姓,老百姓道德淪喪。舅舅講完農村的這些事情以後,就對我說,農村也沒啥好東西,我給你炒一點花生帶回學校吃吧,說完起身到廂房裡取出滿滿一塑料袋花生來。那些花生粒粒飽滿,都是舅舅從收穫的花生中精心挑選出來的。舅舅和我來到廚房,把柴火生著,往做飯的大鐵鍋裡倒進沙土,再把花生攙進沙土裡,用鐵鍬不斷地翻,我則默默地坐在灶台前往爐火裡添柴火。舅舅有一隻眼睛因為工傷致盲,另外一隻眼睛也只有o.1的視力。看著蒼老的舅舅費力地翻著沙土為我炒花生,一種溫暖的感覺在我心頭湧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