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八十年代所掙下的三萬元錢,因為家裡接連生大事,再加上通貨膨脹的損失,到了一九九一年下半年,就只剩八百多塊了。當時我父親一個月工資不過一百二十塊錢,其中九十塊要寄給祖母;母親則好多年沒有到燈具廠上班,同時燈具廠也處於半停產狀態,也就沒有了收入來源。在母親送走我之後,就只得再次*雙手勞動掙錢了。
母親以前在燈具廠上班時,廠裡做一種過年掛的花燈,每年過年都能到太原市場上賣一些錢。母親想了想,別的掙錢門路也都沒有了,做花燈本錢小,容易翻本,於是就用這最後剩下的八百塊錢,雇了幾個原來燈具廠的下崗工人來我們家,租了鐵z局辦事處的幾間空房子,開起了花燈小作坊。當時本錢小,僱人成本又高,結果只做了一個品種,三十多盞花燈。
一九九二年春節前夕,我放寒假回家。那天到家時,天已經完全黑了。母親聞訊急忙從作坊趕回來,滿手都糊滿了粘花燈用的四o一膠,擦了擦手就緊緊摟住兒子,眼淚不住地往下掉。兒子幫母親拭乾眼淚,安慰她說,媽,別哭了,我這不是挺好嗎。然後我又問母親,不是說過年前要接姥爺到咱家嗎,怎麼不見姥爺呀?母親回答我說,因為小廠剛開張,現在比較忙,等走上正軌後再去接他。我聽了,也就沒往別處想。當天晚上,女朋友也來了,也是一見到我就哭了。
回到家第二天我就到小作坊裡幫母親幹活。母親從事的花燈生產,是一項很複雜、辛苦的買賣。做花燈時,要買回鐵絲、布料、四o一膠、燈穗、排穗、彩紙等原料,先用拔絲機把鐵絲拉直;再按照要做成的花燈形狀,裁成幾十個、甚至上百個不同長短的短鐵絲;再用鉗子把短鐵絲擰成需要用的形狀;然後用電焊機焊成燈架子;把買回來的布料裁成幾十塊形狀、大小不一的布塊,用四o一膠把布塊粘到燈架子上;再用花邊蓋住布料接縫處,然後再把用彩紙刻成的花紋粘到布面上去,接著再粘排穗、上燈穗;最後,還要往燈上畫水墨畫。一個花燈就要這麼多的工序,所有原料的尺寸、大小、多少都要*母親的腦子來記。
我所幹的活就是和我父親一起往空白的布面上畫水墨畫,每盞燈要畫三幅不同的畫。一開始我幹得還挺有趣,干了兩天就覺得枯燥了,挺累。其實,這畫畫算是做花燈裡最輕鬆的活,燈具廠有一個畫燈的畫匠,三五分鐘就可以畫好一幅花鳥畫。但是,我沒有學花鳥,學的是山水,因而要比畫花鳥麻煩許多,度也慢許多,平均要一個多小時才能完成一幅。但有一點,山水畫在花燈上,就是比花花草草的好看。想一想母親不容易,我就咬著牙,和父親一起把九十個畫畫完了。花燈這個東西,原料本身都值不了幾個錢,關鍵是全都是*手工。可以說,賣花燈的每一分錢,都是我父母的血汗錢。踏踏實實,不投機取巧;掙血汗錢,不指望運氣,誠實地為社會創造財富換取微薄的收入,這就是我的父母,這兩位普普通通的中國勞動者的想法。
賣花燈跟賣對聯、鞭炮一樣,全*過年以後正月初六到正月十四元宵節前那幾天,正月十五以後就一個也賣不出去了。因此自從做起了花燈的十二年時間裡,我們家就再也沒有過一個安生年。
一九九二年的春節正月初六,我和我母親第一次到太原市場賣花燈。當時,太谷燈具廠主要在位於迎澤大街的省二輕交易廳大樓內設櫃檯,我們家沒有那個實力,也不想「兔子吃窩邊草」,跟自己原來所在的太谷燈具廠競爭,就到太原市鐘樓街一帶租櫃檯。那時我們家已經基本上沒什麼錢了,租不起好櫃檯,母親就上街挨個問,認識了來自河南長葛縣的老霍一家。老霍原是長葛縣下面一個村的黨支部書記,孩子挺多。後來老霍從支書位子上退下來以後,就領著兒孫們做起了戲裝生意,全家都是做戲裝、鑼鼓、彩旗、舞獅用品的。平時就回長葛老家搞生產,臨過年就到太原,全家好幾十口人包了一個小旅社,五個兒子、兩個女婿每人招呼一個商店,孫子們就來回跑腿送貨,女人們就在家裡做飯,一切全聽老霍調度指揮。
母親手裡沒錢,跟老霍認識以後,就在老霍的戲裝店門口租了一個一米見方的空地賣花燈,說好租金二百塊,賣了錢再給。作為能源重化工基地,太原市是全國污染最嚴重的城市之一;由於建設時佈局不合理,污染大戶太原鋼鐵公司位於太原市正北面。山西這個地方到了冬天刮北風多,結果把太鋼的污染全都刮到太原市區來了。再加上太原是個三面環山的盆地,污染又不容易散去,結果造成太原冬季的嚴重污染。那種污染到了什麼程度,可以毫不誇張地說:一年到頭看不到什麼藍天;冬天裡的大晴天,抬頭看看天空,就能看到煙灰那麼大的煤灰撲簌撲簌地往下掉,我們稱之為「黑雪」;剛換上的白襯衣,出門騎自行車轉一小圈,回來領子就黑了;頭兩天不洗,就結成氈子,根本梳不動;空氣中漂浮著二百萬公斤鉛,平均每人一公斤。那一年我們第一次做這種買賣,不懂得貨賣堆山的道理,看著漫天的「黑雪」,心疼自己的燈,就用塑料袋把花燈罩起來,掛一個在外邊。來來往往的顧客,看到這一個被塑料袋罩著的花燈,也不知道是幹什麼的,問都不問一下。偶爾有一兩個來問的,一看就只一個品種,也就不願意買了。我們母子倆每天凍得哆哆嗦嗦地守在那裡,又冷、又累、又餓、又髒,但見就是不市,不禁心急如焚。母親的嘴上急出了滿嘴的大泡,上嘴唇都快挨著鼻子了。趕緊想辦法找人代銷,一會到人家這個商店看看,一會到人家那個攤點問問,又找了一家代銷的。
那一年我們做了三十多個六屏燈(注六屏燈是我們家花燈的最早的一個品種,以有六個屏風似的窗口得名),結果只賣出去三個,賣了三百塊錢。老霍家的人真不錯,一看我們受這個罪,又沒掙到錢,連租金也不要了。後來剩下的花燈租了個小麵包車拉回太谷,又花掉了六十塊錢的運費。
第一年做生意就虧了大本,父親看著滿屋堆著的花燈,心裡也是又急又氣,說這個生意咱們不做了,窮就窮一點,省著過就成了。可是母親卻不這麼看,說孩子們馬上就要畢業成家了,安排工作、結婚哪個不要錢?就憑你那麼點工資,絕大部分還要供養老太太(注指我的祖母),不幹這買賣,吃啥呢?咱們雇不起人,就自己幹,能幹多大就多大。於是在母親的勸導下,我父親就辦理了提前退休手續,跟著燈具廠的一個老工人史師傅學習焊燈技術。父親這人腦子好使,一學就會,而且因為是給自己幹的,比史師傅更用心,更精緻。我的父母二人,一個焊燈,一個糊燈,沒日沒夜地幹活,姐姐則每個星期天回家時刻花。母親吸取了第一年的教訓,開始琢磨起花樣款式來,使得我們家的花燈品種在第二年增加到了十來個。就這樣,我們家的花燈作坊開始慢慢地起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