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在上的統治者不知道出於什麼目的,不斷挑撥老百姓之間互相仇視與殺戮,公然提出:「好人打好人,誤會;好人打壞人,活該;壞人打好人,反動」的口號,重複著「革命不是請客吃飯」的語錄,給廣泛使用暴力找到了理論根據。「文鬥」很快成為過去,漸漸地武鬥盛行起來。開始是用木棒鐵棍,後來展到大刀長矛,後來就自製土槍土炮,最後展到真槍實彈,越來越血腥。在一九六七年春末武鬥第一次打死人之後,單位陷入了徹底的無政府狀態,局面非常混亂。我父親感覺不能再在單位待了,於是跑回了鄭州。雖然鄭州也不是什麼太平天下,但畢竟待在家裡感覺要安全一些。
當時鄭州市有三個比較大的造反組織形成鼎足之勢:第一個叫「河南造反總司令部」,簡稱「河造總」,主要由機關幹部組成,代表文化大革命前的既得利益者,相對比較穩健保守;第二個叫「十大總部」,主要由工人、警察組成,據說後台是武漢的「百萬雄師」,十分惡毒,特別熱衷於武鬥;第三個是「河南二七公社」,主要成員來自部分工人、郊區農民、街頭商販、無業遊民等,他們把「文革」看成自己翻身的機會;由於其成分複雜,又由七十多個大小組織合併而成,所以河南民間有「二七公社大雜燴、牛鬼蛇神排成隊」之說。
父親回到鄭州時,恰逢三個造反組織劍拔弩張之際。那天晚上一出火車站,就碰到幾個戴柳條盔的人攔住他問:「你支不『二七公社』」?當時被人這樣問是十分危險的,因為你不知道對方是二七公社的人還是十大總部的,或者是跟這兩個組織都對立的其他什麼組織的。萬一答錯了往往會遭到一頓暴打,甚至是殺身之禍。幸虧我父親經歷過「反右」,政治經驗已經算比較豐富了,因此靈機一動掏出了帶在身上的工會會員證。父親的工會會員證還是在大興安嶺時的,上面有漢文也有蒙文。我父親指著會員證上的蒙文對造反派們說:你看,我在邊疆工作,對咱們鄭州的革命形勢不太瞭解,能不能給我介紹一下?
幾個戴柳條盔的人一聽,也變得客氣起來。原來他們是「十大總部」的,於是跟父親講了「十大總部」如何如何好,「二七公社」如何如何壞的話。我父親耐著性子聽完,當即表態堅決站在「十大總部」的革命立場。末了,這幫人還握住父親的手,自做多情地說:「保重啊,戰友!現在敵人大搞白色恐怖,我們一定要與他們血戰到底!」我父親心中暗笑,但也只得裝模作樣地道了聲珍重,也就脫身了。此後幾個月裡,我父親在鄭州街上曾多次遇到類似的盤查,均用該計對付,屢試不爽。
當時的鄭州已是一片混亂。如果說,宋代畫家張擇端的名作《清明上河圖》描繪了當時開封城的繁華景象的話,那麼就當時鄭州市的混亂景象也完全可以畫一幅《鄭州文革圖》,定能成為傳世經典之作。一出火車站,我父親就看到站前廣場上擠滿了賣各種小吃的商販。當時各個單位都陷於癱瘓,結果意外地導致了對「資本主義尾巴」管理的放鬆,很多在「大躍進」以後已經絕跡的風味小吃此時都復甦興盛起來:炒涼粉、糊辣湯、羊雙腸、羊肉燴面都出來了,都集中在火車站擺攤。整個站前廣場熙熙攘攘,顯得熱鬧非凡。離火車站不遠,是鄭州的政治中心——二七廣場,在那裡各造反組織擺起擂台,宣傳車開來開去,高音喇叭此起彼伏。遠遠聽去,各種噪音混雜在一起如同夏日池塘裡的青蛙聚在一堆呱呱叫喚。單位大的開著汽車宣傳,有些小單位沒汽車,但也講究革命精神,派個男的拉個架子車,女的坐在上面念稿子。再往遠,造反派的打手們頭戴柳條盔、手持大刀長矛,還有人手持衝鋒鎗站在汽車上耀武揚威,一個個面相兇惡、不可一世。另外一些造反派則開著搶來的小轎車招搖過市,有些車已經被砸得不像樣子了:外殼癟了、車窗沒了、喇叭壞了、車燈滅了,居然也能湊合著開。車上的造反派們打個手電筒充當車燈,用木棍「當當」敲擊車門,嘴裡喊著「讓開讓開」替代喇叭。那時流行的保健方式是「注射雞血」,街道兩邊到處掛滿「注射雞血」的紅十字牌子。遠處的居民區和工業區,則因為大面積長時期的停電,一片漆黑中亮著星星點點的微弱燭光,如同墳場的熒熒鬼火。
我們家住在鄭州市黃河路,離火車站還有一段距離。當時公共汽車已經停開,全市大部分地區天天停電,加上市面混亂,流氓猖獗、武鬥頻繁,我父親怕中暗槍流彈,晚上不敢回家。於是他在站前廣場上弄了點小吃以後,在火車站候車室長椅子上睡了一宿,第二天早晨方才回到家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