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興安嶺期間,我的父親聽老工人說了一件事。當時剛剛經歷過一九五九∼一九六二年的大饑荒,許多關內的饑民流落到大興安嶺林區謀生,被林場招作臨時工。大概是一九六二年前後,一場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襲擊了大興安嶺地區,由於得到了氣象部門的預報,林場職工和鐵路職工得以順利撤出危險地區,惟獨將這些民工「忘記」了。洪水到來後,把這些民工和家屬圍困到一個高地上,斷了糧食。一個多月後當人們重返林場時,幾百名民工和家屬全都餓死在那裡,無一倖免。現場屍骨縱橫、慘不忍睹。三十年以後,父親向我轉述這件事的時候仍然充滿了滿腔悲憤:難道民工不是人嗎?難道他們不都是「貧下中農」嗎?為什麼不把他們一起撤走?為什麼不空投一些糧食?那些饑民背井離鄉、輾轉到關外只不過是為了求一口飯吃,可萬萬沒想到這裡竟成了他們的葬身之所。
一九六四年夏天,父親所在工程隊附近的加格達奇林業局有一位工人妻子上吊自殺了。當時加格達奇是個小地方,林業局的工人和鐵路局的工人之間互相都很熟悉,我父親也認識那個工人和他的妻子,兩口子都很厚道。那位自殺的女人是山東人,原本已經結婚生子。一九六o年大饑荒襲來,那女人的父母兄妹均被餓死。眼看著全家都已經餓得奄奄一息、束手待斃,那女人心一橫從山東老家逃到東北求活,輾轉來到加格達奇。
當時,加格達奇還是個偏遠小集鎮,女人特別少。林業局的工人雖然都有不少積蓄,但好多工人年紀不小了還娶不到媳婦。這位工人當時已經三十出頭了還是單身,遇到這個比自己大兩三歲、孤苦伶仃的女人後,就想娶她做媳婦。於是,這個女人以嫁給林業局那位工人為條件,每月往老家郵寄糧食和錢。正是這些寶貴的錢和糧食,幫助原來的丈夫和孩子們捱過饑荒活了下來。
隨後的幾年裡,這個女人又為新的丈夫生下兩個男孩,但心裡仍然牽掛著原來的丈夫和子女。就這麼著,幾年時間裡那女人每年都從東北到山東往返幾次,兩邊都難捨難分。假如兩個丈夫之間有一個不好那還好做出選擇,問題是東北的丈夫對這個女人非常疼愛,又算是這女人全家的救命恩人;山東老家的丈夫則因為是自己媳婦做出犧牲才救活了全家人的性命,對這個女人更是好上加好。可憐的女人夾在兩個好男人之間,無論丟下哪邊都無法承受。天天受到煎熬,最後只得以死求得解脫,留下兩個孤獨的男人和幾個年幼的孩子。
在大興安嶺期間,我父親還認識了一個印尼歸國華僑,姓特別古怪,姓「締」,一般的漢語字典裡根本就查不到這個字。此人是個土木建築專業大學生,印尼華人富商的兒子,人們都叫他「締瘋子」。當時印度尼西亞的華僑分裂為兩派:**的和國民黨的。每年十月一日,**的華僑張燈結綵,掛五星紅旗;每年十月十日,國民黨的華僑則敲鑼打鼓,掛青天白日旗。締瘋子一家屬於國民黨的一派,獨獨出了個締瘋子擁護**。一九五五年,二十二歲的締瘋子讀大學期間與家庭決裂,懷著一顆報效祖國的赤子之心回到大6。剛回來時到處被作為愛國華僑的典型披紅掛綠,很是榮耀了一陣子。
誰知好景不長,一九五七年,正當躊躇滿志的締瘋子即將完成學業,打算用所學的建築知識為祖國的建設貢獻力量的時候,「反右」運動開始了。締瘋子這樣的家庭背景和海外關係,以及知識分子的身份,注定了他在劫難逃。於是,這個與家庭決裂的愛國青年被打成右派後送到大興安嶺改造,後來也參加了鐵路成了我父親的同事。締瘋子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的滿腔熱情竟然受到這樣的報應,受刺激太深,顯得瘋瘋癲癲、語無倫次,也不和其他人打什麼交道。因此,當時跟締瘋子一起幹活的工人們大多不知道他的真實名字,只知道他的綽號。
我父親和締瘋子處境多少有些類似,同命相憐,二人之間關係遠比一般人密切。締瘋子和別人在一起時滿口瘋話,但跟我父親在一起時卻總是沉默寡言,偶爾和我父親談一談自己的家庭和親人。締瘋子一輩子都沒有結過婚,像他這樣有海外關係、本人又是右派背景的瘋子,別人躲都躲不及,誰敢接近他?到了一九八o年,改革開放開始了。締瘋子見政策放鬆,就申請回印尼探親並獲得批准,從此「黃鶴一去不復返」,結束了他二十五年噩夢一般的生活。這時,人們才知道原來締瘋子並不是真瘋。
在東北時有一次局裡在哈爾濱舉行文藝匯演,我父親也去參加了。父親他們這個處所演的節目是大合唱《好不過**時代》。那歌的歌詞是:「高不過藍天,深不過海,好不過**時代……」我的父親一邊唱,一邊回憶起大躍進、大饑荒時期他的所見所聞:**上身幹活的農婦,山坡上的萬人墳,被民兵押送的俘虜,被「拔白旗」的農民,餓死的民工,自殺的婦女,締瘋子……心裡真不是個滋味。對,高不過藍天,深不過海,好不過**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