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八年,隨著戰局日下,開封城岌岌可危。國民黨決心死守,把開封城變成一座要塞。先是把城外的民房一把火燒掉,形成一片開闊地;然後依托城牆,在城外構築半永久性工事。國民黨在城外做碉堡時,為了防止士兵臨陣逃跑,就想了一個損招:先挖個一米深左右的圓坑,把食物、水連同士兵一同放入坑內,再用吊車把事先做好的鋼筋水泥殼扣在上面。碉堡沒有門可出入,當兵的要想出來,就得用隨身攜帶的工兵鍬挖地洞。國民黨荒唐地認為:採取這樣的措施就可以防止士兵逃跑,促使當兵的死心塌地地拚命。實際上,這種措施一點效力都沒有:當兵的想保命,自然就一槍不放,一開打就把白襯衣挑在槍尖上從機槍眼裡伸出來投降,直等解放軍衝過去以後當俘虜。
祖父病逝以後,根據祖父的遺願,家裡準備把靈柩帶回確山老家安葬。但時局混亂,道路不通,於是寄放在城外一座寺廟中,等待時局好轉後再遷葬。國民黨燒城外民房時,那座寺廟也未能倖免,於是祖父的屍骨連同棺材一起在戰火中化為灰燼。當時老百姓已經不許出城,一直到第一次開封戰役結束後看靈柩的人才來報信。在那個時代火葬並不普及,在人們的觀念中靈柩被焚燬是一件非常不幸的事情。當祖母和孩子們聞聽祖父靈柩被焚燬的噩耗,頓時嚎啕大哭。祖母扶著牆一邊哭,一邊罵:「你國民黨喪盡天良啊,把什麼壞事都做絕了,你也守不住個開封城!」說完,祖母帶著幾個孩子,一邊哭,一邊來到城外把祖父的骨灰收集起來帶回了家。
轉眼到了六月份。一天早晨父親上學,一出門現街上空蕩蕩的無一人,繼續走了很久才碰到一個同學,二人繼續前行。走到一個十字路口,碰到一個值勤的憲兵,憲兵看見他們就大喊:「回家去!回家去!別上學了,要打仗了!」小孩子不懂事,一聽可以不上學,頓時高高興興地回家去了。回到家裡一會兒,就聽到遠處傳來隆隆炮聲,慢慢地越來越近,聲音越來越響。後來炮聲漸漸停息,城外方向槍聲大作;又過了一兩天,槍聲由遠到近——**進城了!
開封古城中心鼓樓街有一座鼓樓,是舊時開封城的標誌性建築。鼓樓有三層飛簷,高大巍峨,鐘樓正中有一個大牌匾,上寫四個大字:聲震中天。解放軍進城後與國民黨軍隊展開激烈的巷戰,鐘樓被炮火擊中,燃起了熊熊大火,大白天在家裡都能看到。到了晚上,大火仍未熄滅,半個天空都被火光映成了橘紅色。
**的部隊此時不知是由於戰術原因,還是為了減少城內居民的傷亡,不再用重炮轟擊了,而改用迫擊炮。迫擊炮的聲音能分辨得出來:嗖——嗖嗖——轟!在激戰中,我們家左右鄰居、店舖全被炮彈擊中倒塌,惟獨我家的樓房牆體厚實,因而基本完好無損,只是樓外的木樓梯被彈片炸塌了。鄰居沒了房子,天黑時紛紛跑到我家來請求留宿,祖母一看,忙說:「都啥時候了,還請不請的,快進來吧!」於是大家一擁而入,好在家裡房子挺多,又有地板,二十多號人就睡在地板上。在戰亂時候,人多了是能夠壯膽的。
第二天槍聲越來越逼近我家所在的省政府大街,不時有子彈在院內飛過,還有一粒流彈破窗而入,所幸沒有傷人。父親有一件美國救濟總署的棉布襯衣晾在院子裡,此時中彈起火了。那件襯衣是方格子的,布料非常厚實。接著,屋門被人推開,一個短頭的解放軍女衛生員手裡拿著一塊饅頭,一邊啃著一邊進屋問祖母:「大娘,有沒有水喝啊?」祖母連忙倒了碗開水給她喝,看著她干啃饅頭吃,又從家裡拿出了點鹹菜給她,可她無論如何都不要,「咕咚咕咚」一口氣把水喝完,就急匆匆跑出去了。
當時我們家住在省政府大院斜對門。此前,省政府早已被國民黨變成了防禦工事。街這邊已經被解放軍佔領了,有一些解放軍就佔據了我們家樓上,那邊省政府大院內國民黨士兵還在堅守,雙方隔著大街互相射擊。突然,家裡人聽到一聲很大的響動,像是什麼東西從高處墜落的聲音。大家到門口一看,一個渾身是血的解放軍戰士趴在我們家院子裡的地上,大概是中彈以後從我們家樓上摔下來的,身旁還扔著一把工兵鐵鍬,那聲音估計就是鐵鍬落地時出來的。剛才進屋討水的女衛生員正在為他包紮。正在這時,又一個端槍的解放軍戰士推門而入,看到門口站的人,對祖母說道:「大娘,別站這裡,門口很危險!」說完轉身往我們家後院跑去。大家急忙又離開門口。
當時開封上空還有飛機飛過。後來才知道,那是蔣介石親臨開封上空督戰。
第二天全城大部分地區槍炮聲漸漸沉寂下來,惟獨龍亭方向還有戰鬥,槍炮齊鳴,持續了幾個小時後也停下來了。戰事結束後,在家裡的廁所中現了一套剛剛脫下的、嶄新的國民黨校官呢子軍服,大概是哪個軍官平時捨不得穿,原本打算打起仗來穿上這身新衣服「不成功便成仁」的,後來改了主意逃命去了吧。當時的國民黨河南省主席劉茂恩先是自己在臉上塗滿鮮血裝死,然後混在出逃的人流中逃出了開封。
開封地質比較特殊,打井時有的井是苦水,有的井是甜水。苦水井是不能吃的,只能用來洗衣服。因此,當時開封城內所有的水井都有一個藍底白字的牌子,上面寫著「苦水井」或者「甜水井」。平時家裡吃水都*人送,打了幾天仗沒人送水了,家裡的甜水也吃完了。開封戰役時大伯不在家裡,父親是唯一能幹活的男子,因此槍聲一停父親就出門挑水。一路上**將士屍骸枕籍,地上血流成河。走著走著,又看到一個國民黨傷兵在地上艱難爬行,身後拖著一條長長的血跡。恰在此時,兩個解放軍戰士剛好從他面前經過,正在爬行的國民黨傷兵停了下來,以乞求的眼神向他們仰望著,也沒有說話。其中的一個解放軍戰士拉了拉另一個戰士,兩人一言不,繞開國民黨傷兵走了。第二天早晨父親挑水時又看到那個傷兵,趴在一汪積水邊,已經死了。
進攻開封的是解放軍華東野戰軍的陳士矩部,當時裝備很差,甚至還沒有統一的軍服:有穿八路軍軍裝的、有穿便衣戴軍帽的、有上身軍裝下身便衣的。武器也很破舊,可是士氣高昂、待人和氣、紀律嚴明。
善於運動戰的解放軍進入開封只停留了大概四、五天時間,然後就在一個夜裡悄悄撤走了。那天早晨起來,街上一個解放軍都沒有,只留下滿街標語口號。解放軍撤走的當天下午,國民黨邱清泉的機械化步兵第五軍回來了。那天天氣很怪,天空一邊是烏雲翻滾,另一邊卻是烈日當頭。一開始,國民黨軍遠遠地打了幾炮,見沒反應就不打了。當時父親跑到城門口看熱鬧,遠遠地望著排成縱隊的坦克,「突突」轟鳴著,冒著煙;坦克後面是汽車,汽車後面還有戴鋼盔的士兵。在烏雲與烈日的襯托下,這支黑壓壓、又閃閃亮的部隊顯得很不可一世。接著,國民黨的報紙和電台就開始吹牛,比如《慶祝開封大捷——**勝利收復汴梁》、《**榮克開封城》等等。其實,國民黨部隊「榮克」開封時連一個解放軍的影子也沒見到。
國民黨進城後學校又開課了。父親上學的必經之路上有個被炸毀的國民黨碉堡,坍塌下來的水泥塊埋住了一具國民黨士兵屍體的上半身,只剩兩條腿露在外面。由於當時是夏天,屍體在陽光的暴曬下很快腫脹起來,並且散出一種甜絲絲的、令人作嘔的臭氣。父親和他的同學們從那裡經過時,為了躲避那種臭味,總是在很遠的地方就深吸一口氣,再憋著氣跑過那一段路。有幾次不走運:風向正好順著他們跑的方向,等他們以為跑過了那個區域而深呼吸時,立刻聞到了那股令人翻腸倒肚的可怕氣味。
復課那天,同學們見面後格外親熱,互相講述打仗時見到的驚險場面。父親的同學在開封戰役中也有損失,同在班上的兩姊妹被打死了。那兩姊妹長得很漂亮,時年一個十五歲,一個十三歲。兩姊妹的母親經受不住這種打擊,不久就瘋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