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四年的日本鬼子已經到了強弩之末,因而不再像一九三七年南京大屠殺時那麼凶相畢露、趾高氣揚了。據沒有跟著父親一起撤退的熟人們講:佔領漯河當天夜裡,日軍進城時沒有打擾老百姓,都露宿在大街上,很多老百姓是第二天早晨起來才知道日本人佔領漯河的;日本兵向人問路、找房子借宿也都是點頭哈腰,顯得很有禮貌;還有一些鬼子士兵,竟然幫老百姓挑水、打掃院子。和害民擾民的湯恩伯部比較起來,此時日軍的作風簡直強到天上去了,也難怪會有那麼多河南人願意充當漢奸,跟鬼子合作。
祖父在抗戰期間經常外出公幹,在家的機會少而又少。祖母這個人喜歡繁華市面,在祖父那裡住了一段時間以後覺得很不適應,又懷念起漯河來。這時,漯河雖然已經淪陷,但聽說日本人在那裡不但沒有燒殺搶掠,而且還向饑民散軍糧,局勢反而顯得比較安定。於是,祖母又帶著幾個孩子回到漯河。不過,這次沒有住到漯河城裡,而是住到離漯河十七、八里的頓家莊。
頓家莊全村都姓頓,莊裡最大的地主叫頓老四。頓老四當時大約二十七八歲,長的非常清秀,是個讀書人,但沒有在官場擔任什麼職務。頓老四這個人很有志向,非常愛國,自己掏錢辦了一所學校,親自擔任教員;此外,頓老四還聘請了兩位老先生,免費教學生讀書。時值戰亂,學校也沒有條件分班,所有的學生都在一個班裡,年齡不同的學生就看不同的教材,別的年級上課時其他年級的孩子們就自習。附近的村民無論貧富,只要哪家願意讓孩子上學的,頓老四都熱烈歡迎。有些家長沒有見識,對孩子讀書三心二意,只想讓孩子認兩個字就輟學掙錢養家,頓老四就上門跟人家宣傳讀書的好處。我們家住在頓家莊期間,我父親的幾個兄弟姐妹都在頓老四的學校裡唸書。頓家莊雖處於淪陷區,但頓老四仍舊教學生們愛國操守,還自編了一愛國歌《殛待國人奮臂起》給學生們唱。那歌的歌詞音調我父親至今還記得:
袖珍國,英吉利,開疆拓土千萬里;小日本,彈丸地,二十世紀尚崛起;更何況我大中華,殛待國人奮臂起!
頓老四每次在領學生唱這歌時,感情激動,眼裡總是閃爍著淚花。我父親當時雖然只有十來歲,但也能夠感覺得出來頓老四這個熱血青年的愛國情操。六十年以後,當我父親臨終前在病床上向我講起頓老四這一段往事時,一向很少流淚的他竟然禁不住雙眼熱淚長流。
當時頓老四的學校裡還有兩位受聘的先生,其中有一位也是頓家莊的,頓老四按照輩分稱呼他為大伯。頓大伯五十多歲了,是個老式讀書人,毛筆字寫得特別好。當時紙缺,頓大伯為了節約紙張給孩子們練字,就明瞭一種辦法:先到河裡挖一些膠泥砸成方塊,寫字時第一遍用毛筆蘸著膠泥寫。膠泥顏色淺,用完後還可以再用墨汁寫第二遍。頓大伯教學生寫毛筆字時,總是搖頭晃腦地說:「寫會飛、鳳、家,走遍天下人人誇。」當時還是用繁體字,飛、鳳、家這三個字結構比較難把握,頓大伯的意思是等學生掌握了這幾個字的結構,毛筆字也就練得差不多了。當時頓大伯批改作業,總是分「、上、中、下」四個等級,我二姑小楷寫的特別好,頓大伯批改作業時,覺得二姑的毛筆字已經好得沒法批改了,就明瞭一個新等級:「特」。
學校的另一位先生是外面請來的,姓常,當時也五十多歲了。常先生臉膛紅紅的,非常有民族氣節。一次上課時,常先生挨個問學生們長大以後的志向。其中有一個十七、八歲的學生,站起來說自己長大以後想「當漢奸」。常先生一聽,本來臉就紅,此時更是氣得變成紫色,找了一根棍子狠狠打那個想當漢奸的學生,連棍子都打折了。後來那個學生家長還跑來鬧了一陣,又被常先生一頓臭罵。
頓家莊離漯河很近,所以日本兵也經常去。日本兵去的幾次都是去要馬料,當場把馬喂完以後,道個謝就走了,沒有禍害老百姓。有一些膽大的小孩就圍上去看熱鬧,日本兵有時還掏出一些小餅乾給孩子們吃。我父親他們幾個因為是國民政府官員子女,害怕離日本兵近了暴露身份惹禍,看到這種情況就躲得遠遠的。
日本人佔領漯河以後,就輪到國民黨的飛機來轟炸了。國民黨的飛機全是美國援助的,比日本人的雙翅膀飛機先進的多:銀白色單翼雙引擎,有時還有四個引擎的。老百姓不懂,就叫這種飛機是「三頭飛機」或「五頭飛機」。日本人進漯河時已經是強弩之末,從來沒有掌握過制空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