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出生於一九三五年,抗戰初期尚不記事。父親記得的第一件大事,就是一九四二∼一九四三年的中原大饑荒。一九四二年,處於抗日前線的河南在不斷遭到戰禍的同時,還遭到接連幾場巨大的自然災害。先是幾個月滴雨未下,再就是漫天的蝗蟲。那時的蝗蟲個頭非常大,如同大人的中指那麼粗。蝗蟲飛來時,老遠就聽到「嗡嗡」的聲音,接著就是遮天蔽日,落在樹上把樹枝都壓彎了。等蝗蟲飛走,樹葉被蠶食殆盡,光禿禿的如同死樹。旱災和蝗蟲使得河南中部、南部一帶赤地千里,大部分莊稼絕收。根據後來的資料,大約有三百萬人被餓死,占當時河南人口的十分之一。
我的父親那一年七歲,已經記事了。那一段時間,每天只要一出家門,他總是能看到街上橫七豎八地躺著幾十個很多餓死的人。每天都有人推著獨輪車,把這些皮包骨頭的死者扛上車,跟落柴火一樣碼起來,再拉到城外什麼地方去。滿街都是乞丐和掠食者,今天還是個活人,明天就可能成為餓殍,被人扛上獨輪車埋了。饑荒雖重,但街上該賣什麼還賣什麼,照樣繁華景象。一天,我父親看見一個老太婆剛買了一個燒餅,正準備吃時,一個十四五歲、蓬頭垢面的男孩突然從後面跑去搶走了老太婆手中的燒餅,一邊跑,一邊大口大口吃,還往燒餅上吐唾沫。老太婆見自己的燒餅被搶走,跟在後面攆了幾步,無奈小腳跑不快,追不上了,於是號啕大哭起來。
饑荒往往是人為造成的。當時,河南駐紮的是國民政府軍湯恩伯部,黨務、政務、軍務、民生大權均集於湯恩伯之手,河南省政府有名無實。湯恩伯這個人,原本也算抗日名將,無奈他剛愎自用、貪婪冷酷。中原大饑荒時適逢湯部大搞擴軍,除了抓丁拉夫,還通過吸收土匪、地主武裝、雜牌部隊、反正偽軍等擴充勢力。在此基礎上,湯恩伯部一度展至四個集團軍、三十萬官兵,基本上*河南一個省。當時河南一半以上的地盤和人口已經淪陷,剩下的殘山剩水卻要供養三十萬大軍,老百姓自然苦不堪言。
然而,湯部這個「胖子」卻是虛胖,部隊素質良莠不齊。特別是雜牌部隊和反正偽軍,原本就擅長擾民,此時更打起「中央軍」的大旗,抗日不力、搜刮有方。湯恩伯為了維持軍餉,在大災之年仍不顧百姓死活,大事徵收所謂的「湯糧」,弄得百姓流離失所、人盡相食。當時有民謠一則:「河南四荒,水旱蝗湯」,其中的「湯」就是指湯恩伯。
此外,一九四二年河南災情雖重,但排除戰亂原因,假如當時國民政府高效廉潔、努力賑災,那麼餓死的人肯定會少很多。然而,雖然河南省政府多次向重慶方面匯報災情,但上面無論如何就是不信。因為當時上上下下的吏治都非常**,下面的官僚經常謊報災情騙取賑災款項和物資中飽私囊。謊報得多了,上面也就把災情匯報當成「狼來了」,不予理睬。不但不信,還不允許國內報刊予以報導。直到一九四三年河南饑荒的慘狀被媒體披露後,救災的物資、款項才6續抵達。在此之前,軍餉、捐稅都沒有任何減免。
在當時全世界都在關注斯大林格勒、阿拉曼和中途島這些著名地名的背景下,中原大饑荒能夠被世界知曉,全*一個叫白修德美國人。白修德是美國《時代》雜誌記者,他於一九四三年二月來到河南實地採訪,饑荒地區人相食、賣兒女、餓殍滿地的慘像讓他感到萬分震驚和心痛。白修德在披露上述消息的同時,也通過各種途徑見到蔣介石向他面呈河南災情。蔣介石這才下達了賑災的命令,但還是遷怒於那些為白修德電報的洛陽電報局官員,把他們給槍斃了。
到了抗日戰爭後期,國民黨的行政體系早已是糜爛不堪。即使蔣介石下令救災,各級官員仍舊借救災之名斂聚錢財,效率也十分低下。救活人命最需要的物資就是糧食,但放得又少又慢;而同時,卻又運來大批不能吃、不能穿的紙幣。即便是這批紙幣,在放時還要扣除所欠捐稅,最後落到災民手中的所剩無幾。
河南省饑荒從一九四二年持續到一九四三年年底。到了一九四四年日軍動豫湘桂戰役時,為了收買人心,日軍大量散軍糧,救活了不少老百姓。而國民黨湯恩伯的部隊,則兵敗如山倒,老百姓甚至有不少人甘當漢奸、為日本鬼子引路的。還有一些膽大的,甚至聚集起來解除國民黨小股軍隊武裝。後來有資料表明:當時河南有六分之一的中**隊是被中國老百姓自己消滅的,足見老百姓對「遭殃軍」的極端痛恨。此後,國民黨政權在解放戰爭中被人民解放軍摧枯拉朽般消滅,正是應了「失民心者失天下」這句古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