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兩人慪氣的第二天,西秦之主秦懿開城投降,至此,北方統一。
托福,萬素飛也終於離開那些臨時的行軍帳篷,被安排在城內一座僻靜的居處休養,特別調遣了一批丫頭僕婦來侍奉,方便很多。
時間一晃過去半個月,傷口好了大半,心裡也冷靜下來。
突騎營的傢伙們有時落單有時結伴地來看看她,比如現在。
門外有高聲大氣的簡單通報,接著簾子便被掀開,刀疤大步流星地走進來,到床邊坐下,順手把氈靴脫下來,在矮凳沿上磕裡頭的沙子。
萬素飛對此見怪不怪地笑笑,把身體支起來,急切道,「有什麼新消息麼?」
他們來的時候,她第一句總是這個,因為抬頭低頭只是這些低眉順眼的下人,悶壞了。
「有倒有一個」,刀疤遲疑一下,「可也不算新。」
「快說,你還跟我賣起關子了!」
「南邊傳來的,江大人打了大勝仗,沒幾天就要回京了。」
「真的?」萬素飛眉頭挑起,喜於形色,「是打退趙魏聯軍,與韓國對半分吳麼?」
「不是,吳地有七八分是江大人打下來的,又搶先佔了吳宮。統領你也知道,這世道,刀把子說話才算數,吃到嘴裡的肥肉哪能再吐出來的。韓國張羅一氣,最後只拿到三分貧地,聽說國主鼻子都冒煙了」,刀疤說到這裡,突然話鋒一轉,「唉,連我都知道的事情了,統領你真沒聽說啊?皇上沒告訴你?」
「皇上?」萬素飛淡淡一笑,「我有半個月沒見過他了吧。」
於是刀疤沒說話,用力在地上啐了一口濃厚的吐沫,然後用腳狠狠踩了踩。
「可能他手上善後的事情多,不得閒空吧」,萬素飛依舊笑。
「統領你他娘不裝行不行?告訴你,你們那天吵吵八喊那點破事,我兩壺貓尿全從小喜子嘴裡掏出來了!」
萬素飛一愣,恨道一聲,「這拔舌頭的死太監!」,但旋即又笑起來,「你知道便知道麼,又不是什麼大事。那時我是傷的糊塗了,這段時間想想,心裡跟明鏡似的。你放心,我自己應付得來。」
刀疤被這說話繞得有點暈,應付得來?什麼意思?
應付,好像是形容什麼可怕鬼怪的詞。所以不可能是應付周榮這個人的意思吧
還是說,應付這個慪氣的場面,把關係重新理順?
可是這氣既然是從一句要負責而起,解決的方法,難道她真想同意這句話,嫁給那個妻妾成群的皇帝?
正迷惑,外頭噌噌地進來一個侍女,在萬素飛耳邊說了兩句什麼,後者的臉色唰地有些白,可又撐起一個笑容,「告訴他,我很快到」。
「說什麼?」,侍女出去,刀疤忙問。
「有人說想跟我好好談談」,萬素飛沒看他,手裡玩弄衣帶,可看得出來,才不過一瞬間,手心津津地有了汗。
刀疤突然沉默了,他明白,這個「有人」說的是誰。從素飛受傷時的表現看,他覺得那人對萬素飛還是有感情的,所以在慪了這麼長時間氣後,一方提出來和另一方有話要說,肯定是想要轉和好。
他又喜歡萬素飛,萬素飛又喜歡他,這一和好,還不對著痛哭道歉,烈火乾柴,如膠似漆啊?
正好又有負責任這一說,索性鸞轎鳳輦一抬,大紅宮燈一掛,直接納到那三宮六院裡頭去了——別說有感情,就算沒感情,哪個男人還嫌老婆多不成。
他想不明白這麼聰明的統領為什麼會喜歡那傢伙,也許就因為他是皇帝,放個屁也叫「聖旨」?
但現在瞎子也看得出她對那人陷得很深,他這個局外人又能說什麼呢?半晌,站起來,做讓路的動作。
萬素飛卻沒動,許久,說出一句,「幫我對下詞行嗎?」
「對詞?」
「嗯,反正現在來龍去脈你都清楚了,咱們就假裝演一下一會我去的情景。你猜到時他會跟我說什麼,你現在就跟我說什麼,我看看如何應答」,
「老子不幹!」聽了這話,刀疤先一愣,繼而一蹦三尺高,橫眉立目地表達不滿,這不是讓他去扮演那個他最不待見的傢伙嗎?憑什麼?!
「不行就算了」,萬素飛看他反應,歎口氣,「本來我也有準備的,就是怕見了他,心裡亂了陣,才想提前演練一遍。」
說著,她晃著無神的兩隻眼,披了外套起來,向門外走去。
走到門口,卻終究被一把拉住,「不就對個詞麼,幫你就是了!」
、
「今天找你來,是想開誠佈公地談談,我們兩個的事,也該說個清楚有個了斷……」,刀疤隔著一張矮桌坐在萬素飛對面,舌頭有點打結,不過好歹把話說囫圇了。
「開場不錯,繼續」,萬素飛看著他,還是那麼淡淡地。
「我喜歡你……」
萬素飛眼睛驟然睜大,然而片刻又塌成懨懨的神情,笑道,「你這轉的也
了吧?」
「你讓的,我覺得皇上會說什麼,現在就跟你演什麼」,刀疤擦把頭上的汗,起身就要走,「我就這水平了,你不愛對拉倒。」
「別別,就這吧,過渡不重要」,萬素飛一把把他拉回來,「重來,從這裡開始好了。」
刀疤心裡五味雜陳,不是藉著這個他所討厭的男人的殼子,自己也許一輩子沒機會說這句話,而就算明知道是借個殼子假裝,也想看看她對這句話反應如何。
人是不是有點貪心呢?
但不管如何,他到底被萬素飛拉回來了,繼續他們的排練。
「我喜歡你」,他重新說了一遍,聲音枯澀。
「我知道」,而對面是這樣一個回應,語調比他還缺乏生氣。
……
……
靜默在空氣中持續了很久,等得刀疤最終不耐煩,「然後呢?」
「什麼然後?」
「知道然後呢?」
「然後沒有了啊。你告訴我一件事情,我說知道了,就結束了,不對麼。」
「——我喜歡你,——我知道,這他***不是屁話麼!」,刀疤狂地跳起來,爆粗大叫,「說完有jb用啊!!」
萬素飛卻只是伸手輕輕示意他安靜,「不像了,皇上很少這麼說話。」
哦,是的,現在他不是他自己,刀疤回過神,悻悻坐下。
可是,有點奇怪,現在是在模擬場景,如果問話的是周榮,她這樣的回答,不是非常消極的姿態麼?
難道,這就是「應付」的意思?換句話說,她請他幫忙演練,是想要推拒掉周榮?
為什麼?她不是喜歡那傢伙的麼?
刀疤一頭霧水,但是心裡突然多了幾分參與感,本來他不過是打算借別人的瓶裝自己的酒,可倘若現在所做的事情,是為了gt;拒gt;
這樣想著,他一下投入起來,用心把自己換位成周榮去揣度。
他答應萬素飛對詞,原本大半也是敷衍玩票的念頭,但隨著對話進行,感到他人的內心世界向自己洞開,偏偏還是他不能不在意的兩個人,忍不住窺視的同時,自己也就不知不覺地陷入進去。
其實他早前聽說周萬兩人鬧僵的原因,就連問了小喜子好幾遍,因為覺得不能理解,連他這個局外人都看得清楚,她對周榮的心思是不用說了,而周榮對她大概也不無好感,有情人所期盼的不就是終成眷屬麼,怎麼反而生起氣來了。
而現在,他可以去知道答案。
於是他咳一聲,借助披在身上的這層殼子問出口:「那天我說要負責娶你,為什麼生氣?」
「做妃?嬪?淑媛?良?美人?」,萬素飛抬頭看他,嘴角帶笑,眼睛裡光澤晶瑩,「還是連品級也談不上的宮女妾滕?」
刀疤突然梗住,這一串的聽著都拗口的稱號飛出,才讓他真切意識到他所扮演的那個人的身份。
名稱花樣再繁多,本質只有一個,用民間的粗話來叫,「小老婆」。他所認識的萬素飛,不可能接受這樣的地位。
而她沒有提正室,一個字都沒有,大概因為,那個人的正室,頭上會帶上一頂可怕的帽子:一國之母。
做個黃門,做個統領,腹誹的人已經不少,別說敢提那一步,用大腳趾都能想到,朝野會怎樣沸反嘩然。
一下明白那句話為何惹禍,情到濃時,相愛便想相守,衝口而出一個「娶」字,卻忘了是否可能……
對面的人半天沒有說話,萬素飛看著,只微微上挑嘴角,默默地等,因為這樣才說明他真正入戲。
果然,呆了一會,刀疤四顧一下沒有旁人,放膽演下去,「不要緊,生殺予奪,在朕手裡,朕說要封你為後,誰敢不從?」
這話他說得色厲內荏,底氣不足,因為換位來想,若是自己,面臨天下的反對,也沒有把握是否能堅持初衷。但反正只是扮演,他想知道,倘若周榮這樣說,素飛會怎樣應答而已。
等了等,他看見萬素飛斜著眼,淡淡微笑:「那皇上其他妃嬪怎麼辦?」
「啊?」,刀疤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有些急氣道,「素飛,你這也太過分了。若你做皇后,最多朕可以不納新妃,那已經有了的,還能都趕出去不成?」
萬素飛抬起頭來,深長地吐出一口氣,眼神有些失去焦點。
她突然想起一個人來,碧雲,那個在銀銅事件中為她算命的碧雲,進入青樓,竟是因為想要接近一個一直癡戀的男子。
記得當時那個女子說:傾盡平生,只換一夕情濃,只得到一次,只得到一點,也比什麼也得不到的要強,對不對?
就在自己有些無言的時候,她大笑起來:「你,是完全相反的人。」
是的,自己是完全相反的,什麼東西,要不就全部擁有,要不就寧可一點也不要。
如果自己可以像她,會不會幸福一點呢?
不知道,算命算命,算出來
麼用?命早跟著性情一起定好了,難道叫你不怎樣做的掉麼?
「喂,素飛,怎麼不說話了?」,對面的聲音把她拉回來,她一怔,這個聲音,不是叫「統領」,而是叫「素飛」,還真有點不習慣。
於是她為自己的走神歉意地笑笑,接著他上句話,冷下臉繼續他們的串場,「皇上第一天認識我?才知道我過分?」
「那,若是只保留她們的名位,卻只跟你在一起呢?」,刀疤此時,其實已經有些罔顧說話的現實性,而是想要下探到一個底線。
素飛以冷笑回應他,「皇上的意思,專寵我一個,讓別人都守活寡麼?」
「這……」,那假扮的周榮一時語塞,半晌,支支吾吾道,「自古以來帝王家終歸是這樣的,總有恩厚恩薄的分別,你要是介意這個,就沒辦法了。」
「別人倒也罷了,曲念瑤呢?」萬素飛目光突然一收渙散,好像兩把小錐子樣直打在對面的人臉上。
刀疤被刺的往後一縮,他聽說過萬素飛在宮中有個親厚的朋友,好像就是姓曲,當然,她不提的話,他想不起來的。
可話到這裡,讓他徹底啞口無言。
統共一個人的身體一個人的愛戀,難道用自己的天天幸福甜蜜,踩著好友的終生度日如年?
這樣的事情,他不能慫恿萬素飛去做,而就算慫恿了,估計也會被罵個狗血噴頭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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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拋開世俗的阻隔不談,單是兩人的關係,整個結子解解解解到最裡,卻是一個相互交錯的死扣連環:
她若肯嫁給他,必然忍受不了與其他人分享,而若要得到他的全部,又一定會傷害到所在乎的朋友,而這同樣為她不能接受。
即使知道,會與所愛擦肩而過,她的驕傲,都雪亮的劍刃一樣無法折彎,兩項,她都不肯妥協。
也許市井裡會不解,大戶人家都有三妻四妾,還敢人心不足跟皇上談什麼唯一?也許宮妃們會嘲笑,裝什麼高尚,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就連他刀疤都想心疼地說一聲,統領,你這樣,吃虧的是自己……
但是,如果不這樣,她就不是萬素飛了。
刀疤還記得,自己問過她是否喜歡周榮,回答是「借我個膽兒」。
現在才懂得,每一次吸引與推拒,平靜的表面下,是多麼洶湧的掙扎。
眼看著是火坑,也盡力繞著走了,還是掉下去的心情,其實他又何嘗不是同病相憐?
怎麼辦?從來沒這麼恨自己的腦子如此不夠使,想要幫她解開這個死結,卻絞盡腦汁不得一點主意。
可這也難怪,連她那樣冰雪做的心竅,還不是一樣唏噓沒有辦法。
而這樣的情況下,她說要「應付」,是什麼意思?
他一瞬間明白過來,跳起來抓住她的手腕,厲聲道,「統領,別這樣,你再想想辦法!」
他所說的「這樣」,便是猜知萬素飛的選擇。
原來,她想要,就這麼算了……
想要將刻骨銘心的感情,裝作從未存在一樣……
想要放棄爭奪,與周榮一輩子保持現在這種不遠不近的關係……
想要各自站在原地,不再前進一步,即使有時,眼睛會忍不住凝望過去……
可是,恐怕就連傻子也知道,一輩子愛,一輩子不能說,會是很開心的麼?
她那麼聰明,為什麼就不能為自己想想辦法?
……
他正滿心激動,腦門上卻挨了一記扇柄:「喂,入戲太深那位!出來嘍!」
萬素飛老實不客氣地甩開他的手,揉揉手腕上的紅印,揚起頭來笑笑,「怎麼了,刀疤?你不是從來反對我嫁給他的麼?」
刀疤只覺得鏘地一聲,整個人從一個固定的位置彈出,彷彿做了一場大夢般,揉揉額頭,看看手腳,是的,他還是刀疤。
以刀疤的立場,他仍然反對,可心裡,不知怎麼就生出另一種情緒。
「我不反對了」,於是他聳聳肩,一臉不屑地補一句,「我還挺希望你們在一起的,互相禍害唄,反正不關我的事。」
沒想到,卻被一句從他這裡偷師的粗口頂回來:「你希望?有jb用啊,屁話麼。」
「你!」,他被嗆得一個倒仰,可旋即找到什麼把柄似的反唇相譏,「再屁話,屁話不過下面這串麼?」
——我喜歡你
——我知道
——然後呢?
——沒有然後了
萬素飛聽了,沒有再回言,而是眨眨眼睛,突然開始笑。
她笑得厲害,趴在桌子上,後背都一抖一抖的。弄到後來,刀疤也掌不住,跟著她笑。
「你……笑什麼」,他笑得岔了氣地問。
「屁話……好笑唄」,她捂著肚子扶起來回答,用袖口去擦細長的眼尾笑出來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