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開了,倒大出萬素飛的意料,是幾個拎著葫蘆帶些酒氣的大兵。
「唉,統領,你眼睛怎麼了,不是哭了吧?」,一個光頭的傢伙看了看她,突然冒出這麼一句。
但他屁股上馬上挨了一腳,「沒腦,你真是個沒腦,咱統領能哭嗎?不讓別人哭就不錯了!」
這情景讓心緒紛亂的萬素飛也不禁微微笑了一下,道,「你們找我什麼事?」
「看戲。」
「看戲?」
「也不是,就瞧瞧去唄」、樣大好的日子也沒見你挪窩,老一個人悶著有意思麼?」
他們七嘴八舌說了半天,萬素飛才聽明白。
打了勝仗回來,士兵們都被准許放鬆一下,上頭還特地每人了一貫錢,只要不做燒殺搶掠的事情,大可以像平常百姓一樣東吃西喝、聽書看戲,甚至找些明樓暗娼風流快活去。而現在,這幫人就是來找她一起上街瞎逛。
她有點奇怪這些人為什麼來找她,可到底沒說什麼。平日還好,今晚,身後空蕩蕩的房間裡,充滿那些銷骨蝕髓的回憶。
「也好,走吧」,她用很低的聲音答道,暫且逃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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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快到中秋的時候,桂花和月餅地香味流的滿街。大約二更天,街上擺了夜市,熙熙攘攘地都是人。一路上用竹竿搭起的架子,上頭長袍短褂的衣裳彩旗一樣招搖在風裡,每家都圍滿討價還價的人們,老婦人們擺出花兒香粉的攤子,小貨郎走街串巷地甩著撥浪鼓,身後追著一群青屁股的小孩。自然也少不了小吃之物,不時有轱轆轆的獨輪車過去,吆喝出「冰鎮地酸梅湯啦,又解渴又涼快」之類的話兒。
萬素飛就在端著個小竹筒慢慢兒吸酸梅湯,身旁圍的四五個大兵,都愁眉苦臉的。
「大姐。你就笑笑不行麼?」,一個傢伙追著她道,「俺們都快被吃窮了。」
「你們講的無聊麼」,萬素飛眼皮也不抬,含混答著。
這幫人在玩那種市井的遊戲,輪流講笑話來,若有不笑地,便要講那人給不笑的買東西吃。連講了三四人,別人都笑得稀里嘩啦,只有她一直有酸梅湯喝。
她跟這幫人上街。原是為了隨便有點什麼事做,來逃避那些回憶。心情依然低落,大兵們的笑話水平也高不到哪裡去。她有點任性地不肯融入他們,不管這麼做是不是掃大家的興。
幾個兵於是互相扯扯,腦袋扎到一堆去商議,嘰嘰喳喳的,萬素飛也不理他們,自顧自往前走。
丘八們商量一會,突然不管三七二十一咚地推了一個人出來,差點撞到她背上。
「那個。統領,刀疤說他會對課哩」。眾人哄道。
「媽個x,,,::.來,這也是插科打諢的一種,就是要看他出醜,好逗萬素飛笑。
罷了,為了大夥兒的總體目標,當回猴兒就當回猴兒吧。他把後半句嚥回去,心裡悻悻道。
果然還是有點效果,本來漫不經心的萬素飛當真轉過來,頗不屑地笑道,「你們就吹吧,知道牛怎麼死的?」
「誰吹了,小時先生還誇過我對四字課呢」,刀疤硬著頭皮往下演,但他說話也不是完全沒根據,這裡頭有點緣故。
「呵,呵,你還知道什麼叫四字課,真牛啊你」,萬素飛突然有點開心起來,有種可以揭穿他人吹牛的幸災樂禍,「現在要不要來一個?但凡你對地沾點邊,今晚上夜宵我請了。」
一旁的大兵們開始起哄,嗷嗷喔喔地怪叫。
刀疤腦門上沁出汗來,吐出一個模稜兩可地嗯。他本來是以出乖露醜為目的,但真到了陣上,又突然覺得有點不甘,不願意她像語氣裡所表現得那樣不屑,把他看扁了。
萬素飛卻來了些興致地樣子,左顧右盼半天,取個方便,隨手指了路邊一家包子鋪門柱,那左側是「聞香下馬」四個大字,右邊不用說該是「知味停車」了,不過這時他們所站的地方視線正被阻擋,只看得到左邊四字。
「諾,就那個,四個字,對吧」,她說。
刀疤手搭涼棚地眺望一下,道,「夜裡看不太清楚,你給唸唸。」
萬素飛鼻子裡哼一聲,心道,不認識就不認識,還在這兒裝!面上也沒戳破,只待到時他徹底不能,才有窘的,於是為他念出來。
「聞……香……下馬」,刀疤把這句含在嘴裡反覆念叨了十數遍,汗如雨下,萬素飛在一邊洋洋的,雙手抱著,一堆諷刺的話都積到口邊。
沒想到,刀疤吭哧癟肚了半天,竟也說出了點什麼,「聞,鼻子聞……是動作,要對動作……香,香味,也對名物……那個,嗯……」
萬素飛有點驚訝地張開嘴,雖然這是很基本的對仗理論,但對於一個目不識丁的粗人來說,未免深奧得過分了點。
不過,雖然刀疤知道這個理論,想要實際應用似乎還有些困難,吭哧了好久也沒下文。
而就在萬素飛下一秒就要失去耐心的時候,他突然想到了什麼似地,激動地一揮拳頭,叫出來,「倒地身亡!!」……
酸梅湯向天空華麗地飛舞……
刀疤看著笑得口水亂噴的萬素飛,極為委屈地小聲咕噥一句,「我是認真地……」
結果是萬素飛更加直不起腰來,廢話,就是因為你認真才好笑麼。
聞香下馬,倒地身亡……
如果我是那包子鋪老闆,肯定當場把你剁成肉餡!
幾個大兵大眼瞪小眼了半天,也不知道她為啥突然笑成這樣,但最後集體爆嘿嘿的傻笑,不知道算是應和還是什麼。
萬素飛笑了好久,才穩住了,站起來。
細想想,單從文法說,這下聯作為一個流水對,以刀疤的水平,算是出乎意料了,他說那動作名物,也像是學堂裡出來的,於是問,「算我小瞧你了,你當真上?」
正主還未答,旁邊損友嘻嘻哈哈揭了老底,「他哪裡上過,扒著窗戶聽課,對上個對子叫先生誇了句,還樂呢,下午就讓人交錢的小孩打出去了,說怎麼能養個白聽的。」
素飛突然沉默了,難怪他能說個理論卻不認得字,原來因為沒有進去過學堂。
這些人粗魯、沒文化、少教養,可難道真的都是先天蠢笨或者不好學嗎?
想到周榮那句話:你以為你是天底下最不幸的麼?
漸漸的好像越來越明白一點這句話,帶有一種悲憫之心看這個世界,情緒就不會僅僅糾纏在個人的成敗得失上,內心會有更多的平靜和解脫。
「那個……其實你們現在何不學學識字讀書」,她開口道。
這話一出,眾人開始爭先恐後地搖頭,有說現在學哪裡還來得及的,有說見天打仗訓練沒時間的,有說不認書字也過的挺好的。
萬素飛笑笑,這些論調原也不出她意料,於是她像跟小孩子講道理似的講起來,「你們知道呂蒙呂子明麼?就是奪了關二爺荊州那個。」
幾個兵士相對看看,點了頭,武將對三國有種天然的興趣,聽書看戲,總知道些人名。
「他做偏將軍之前,也是個莽將而已,直到一次孫權要他讀書,他的說話。也是跟你們一樣,事情多啦,沒時間啦。孫權便問他,你地事情與我比起來怎樣呢,我都還經常讀書,自以為大有幫助。呂蒙於是羞慚,聽從勸告,才有後來做到都督。留名青史的事情。」
「你們現在年輕,靠著武藝力氣做個兵卒無妨,可以後憑軍功晉陞,身居要職了,不多些涉獵,廣些見識。如何能夠勝任。若說沒時間的,呂蒙說三天不見便不能用老眼光相看,你們又如何?再退一步說,不談為國事,為你們自己,單是你們日後都要娶妻生子,出征在外,寫兩封家信,說幾句體己話兒,家裡妻兒也不至於成天牽腸掛肚的。」
萬素飛一口氣說出這些。現周圍幾個都愣著,一徑看她。便突然打住,笑道。「我是不是太囉嗦了?」
「不是,不是」,沒腦頭一個連連擺手,後面幾個紛紛應著,七嘴八舌地道,「俺們跟了那麼多官,是頭一個統領跟俺們講這些的」,「誰要是不知道統領是為了俺們好。那他是心讓豬油蒙了!」……
素飛於是笑起來,「等這趟回了京。我出錢請個先生到營裡去吧。你們學一點就知道了,讀書很有意思的。」
一片「是」「嗯」的聲音中,突然冒出來一句奇怪的話,聽起來自沒腦地破鑼嗓子,「天底下好男人多的是!統領你不要自個瞎難過了,都說娶妻娶賢嘛!肯定會有人不在乎你的臉的,有沒有人跟我賭?……」
他話還沒說完讓刀疤一把扣嘴上了,往後就拖,其他人也都怒目而對甚至小動拳腳,「都說帶統領出來散心的你說這幹嗎?添堵哪?!」
話語裡所涉及的那個當事人則蒙了巴登地杵在原地,眨巴眨巴眼睛,這哪跟哪,咋回事阿?
萬素飛到底還有智商,在眨巴了三十六次眼睛之後,終於反應過來,指著鼻子試探地問道:「你們……該不是以為我喜歡周,那個,周某人吧?」
廝打成團地男人們猛地都轉回來,面面相覷了半天,突然間又爆了一陣輿論的風暴。
「統領,俺們都瞧著呢,就晚上來找你,你就開始悶悶不樂的。」
「統領,別叫他騙了,連俺們都知道,那,那人出了名的好色,宮裡幾千個美人呢,跟了他是你自個受委屈!」
「就是就是,天涯何處窩邊草,天下好男人多的是,統領別拿他當回事!」
萬素飛徹底陷入哭笑不得……
不過想想,說不定也難怪他們誤會。
她最初是周榮帶去的,很多跡象顯示他們關係頗為緊密。但是關係緊密的兩個人從不住在一起,在旁人眼裡看來,多半是一方並不打算接受另一方。
以周榮的地位,和她的相貌,誰不接受誰似乎一目瞭然。
而恰巧豁嘴碰見她與周榮在訓練場上說笑,然後她一個人回房間去,情緒就很不好了。容不得大家不做聯想。
就這樣,她被這幫「英雄」眾志成城地塑造為一個悲情的女主角形象,絕望而深刻地愛戀著永遠不可能回應地男子,而為了排解他的苦悶,英雄們自告奮勇地來找她上街胡侃打屁喝酒看戲……
當萬素飛徹底想通這一點,低下頭去,深深吸氣,然後突然抬起來,衝上去挨個腦袋上敲了一記,「反了你們這幫混球!瞎猜個屁!!回去都給我抄三字經!不會寫地也照著畫!」
「哎喲喂呀,俺寧可打軍棍」,「統領你開開恩,俺們也是為你好不是」,「沒腦,都怪你,就說說了她肯定惱麼」,狗熊,有求饒的,有作揖地,有互相跳腳指責的,不一而足……
萬素飛擺一副鐵面無私的樣子,噌噌走在前頭,任幾個傢伙在後頭軟磨硬泡,可沒走幾步,掌不住,偷偷地勾起嘴角。
有一點小小的溫暖蕩漾心頭,他們亂猜胡來,可動機當真是想著她的。
一開始,人雖然走出門,心卻還在那個世界,有些任性地牴觸著這些大兵的耍寶示好。而不知何時,竟也融入了他們,真心地綻放微笑。
突然之間感到,跟一群粗俗的活人插科打諢,也比擁抱著一個完美的死人暖和。
她地心中不知是喜是悲。
指間的沙流盡,那一種無可挽留地、逝去的傷感。
可在同時,上天又會把其他一些盈滿手心。
但是,盈滿手心的東西,又是不是自己想要的?
而想要、不想要這樣的判斷,又到底是根據什麼做出?
一時間忽然迷亂,悲喜交加的感情,難以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