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突如其來的風暴,就以同樣出乎意料的方式收場。
因為本來是曲念瑤的寢宮,衣服妝容的東西是不缺的,萬素飛挑了件稱身宮裝披上,淡淡補了妝,特地在眼部勻了一點粉,掩蓋哭過的痕跡。
很快,又是劍眉鳳目,氣勢凜然。彷彿從來,也一直會,是鐵板一樣。
周榮在後面看著她,心裡不知怎的悵然若失。
她又回到她的盔甲下面去了,歸根到底,他能碰到她心底最柔軟的一塊,不過是意外而已。
他站在旁觀的位置,看得很清楚,很想對她說一句話,「你恨的並不是南漢,是你自己,你在對著自己的影子廝殺——你明白這一點,可不承認」。
這是句實話,不過實話不是任何時候都合適說。
想了想,他終於嚥回去了。
他會牽著她的手走出來的,好像當初另一個劍眉的女子帶著他走出來一樣……
等等!這是在想什麼?為她考慮?她可是差點殺了他的,他不是應該恨死她的麼?
他轉念思考了很久。
嗯,她現在這樣不怕死,殺了她又有什麼意思。他要做的,是讓她喜歡上這世界,到時不想死,再殺了她,才有報復的樂趣,對吧。
找到這個理由,他又施施然開心起來。
萬素飛的手雖然當天就能動了,還是在床上躺了半個月調養。
直到這天晚上,周榮突然又叫她過去。
她去了,金殿上空空蕩蕩,周榮把下人都遣開了,空著龍椅,翹著二郎腿坐在青玉蟠龍案上,屁股底下還壓了幾本折子。
「過來號召她道。
「奴婢不敢。」
於是周榮用盡平生對人類虛偽的最大憤怒吐出兩個字:**——
儘管他不是啥細人,一般來說還是不罵粗話的。
於是萬素飛訕訕地過去,跟他一起坐在桌子上,想想也對,反正下藥的事情他都不在乎了,她何必還辛辛苦苦端著。
鬥爭果然是加深瞭解的好東西啊……
「涼,拿點東西墊著」,他順手推薦給她幾本奏折。
萬素飛細看了一下他推過來的東西,題目以及署名,不由皺了眉頭道,「你讓大臣們寫統一天下的策論來著?」
「可不是麼」,他恨恨道,「這些死老頭子,個個說什麼保祖宗基業,不可妄動,還不是想保他們自己一個烏紗,外加老婆孩子。這些寫的都是什麼狗屁!狗都不拿來墊屁股。」
萬素飛心裡繞了繞,陷入不知道到底該不該坐在這玩藝上頭的猶豫中。
「那個,我說,你有想法的吧!」他看著她,突然道。
「有……」
「說來聽聽。」
萬素飛停頓了很久,她心中有全盤的計劃早已不是一兩天,但她期望在幕後暗暗操控別人達到,這樣開誠佈公地問她,反而讓她很不舒服,就像穿宮荷裝的感覺一樣。
宮荷裝是什麼?是大周流行的女裝,這地方風氣開放,大的荷葉邊掩映下,尖尖的領口開的極深,特別像她這樣胸部偏小而偏高的,從側面看,簡直叫一個一覽無遺。
也許她就是為了內監的圓領子,才制定她的計劃的也說不定……
總之,她相當討厭被人看得清楚。
她大概心理陰暗……
但心理陰暗的人看著周榮拿過來一張大地圖,終於還是忍不住指畫著開了口,非常正式。
「我朝地處中原,土地肥沃,物產豐饒,所弊之處在於群敵環伺,虎視眈眈。往上看,西有西秦,北有高唐,高唐之後是北戎;往下看,江北雖然新近為我們所得,但吳國還在,吳國之下,有韓趙魏三國相爭,再往南,是彈丸南漢,川中則有蜀國據守。」
停了停,她問,「皇上想怎麼打?」
周榮揀了一篇折子出來,「這篇寫的倒還有幾分道理。攻守當從易處先取,因此戰略應該先南後北,吳國懦弱,韓趙魏又自相廝殺,並且江南富庶,得其物資人民,可以補充國力,若得江南,蜀國可飛書而召降,如不歸附,則四面並進,席捲進攻可得。南境平定,再與北方強敵對決。」
萬素飛低頭看看,許久,皺眉道,「按道理看,這方案不能算錯,當年王樸所撰《平邊策》,講得大致也是這樣,但我想得卻不盡相同。」
「你是如何想?」
「這方案太書生氣,只做最好的打算,未作最壞的準備。」
「怎講?」
「你看他說,若我們先攻北方,便要留兵力鎮守南方,先攻南方,北方則會趁虛而入,所以在這點上是平等的——可實則,並不是這樣。」
「高唐被你先父逐出中原正統,是為大仇;西秦則是因為土地貧瘠,人吃不飽飯,自然就要犯我邊境,外加一個北戎狼子野心,窺伺中土,所以若我們大規模兵南下,他們是決不會閒著的,最怕就是這幾家聯合起來,到時我們就腹背受敵,騎虎難下。而若我們向南方示好,韓趙魏廝殺之間,無暇北顧,吳國才被我們打破了膽,斷也不會再犯邊境,所以我們可以暫且無視南方,傾力北上,這是其一。」
「退一萬步講,就算北方不來滋擾,江南佔據長江天險,我軍不習水戰,這個難度,一樣不亞於與北方諸敵硬磕。」
「第三,高唐駿馬,西涼商路,雖然不比江南瓷器絲錦利潤豐厚,亦對我國國力不無小補。」
「所以,我的想法,是先北後南」,素飛指下如風,「平定北方,解決心腹大患,再下江南,魏武當年,就是這個打法,若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早已鎖了二喬,哪論到司馬家插手。」
周榮笑起來,連稱「果然高見」。
萬素飛卻淡淡一哂,「我說這些,皇上難道心裡沒有數的麼,不過是想看看我是不是為了復仇心切,提議先南後北罷了。」
周榮劇烈咳嗽起來……
「我倒寧可皇上留我的命,不是因為可憐我,是因為我還有利用價值,這樣我才能活得長久些」,萬素飛笑道,「如果皇上確證了我是可靠的盟友,接下來將各國細談一番如何?」
周榮正色點頭,想了想,道,「那高唐和西秦,依你之見又當先打哪個?此兩國有所類似,本身國力都不足懼,然而身後各有靠山,高唐依附北戎,唐主甚至稱北戎皇帝為『叔皇帝』,同樣,西秦之主與西北羌人有親,所以不管先打哪個,一旦他們的靠山出兵,將會與我國形成戰事膠著,都是大為不利的事情。」
萬素飛手上把玩一支朱紅狼毫,咬進嘴裡片刻,眼裡突然放出光彩來,道,「先打哪個,就看皇上把不把握得住這次天賜良機!」
「什麼?」周榮怪道。
萬素飛從剛才看過的一堆折子裡抽出一本,「北戎遣大君五子蒼狼遠為使節,出使我國。」
「那本我看了,還安排了禮部好好準備接待,畢竟我們跟北戎現在還沒撕破了臉」,周榮答道,「我猜他是來刺探我國虛實,所以我國絕不能低了聲威,讓他大膽兵南下。」
「不過,也只是這樣而已」,頓一下,他繼續說,「就算我們展示國力,只怕他們也不會輕易甘休,我們要打高唐的話,還是一定會插手。」
「甘休是未必肯甘休的」,萬素飛笑道,「不過也有一個辦法,讓他們即使不肯干休,也有心無力管這邊的閒事!這樣,我們就可以舒舒服服地把高唐放在盤子上,一口一口地吃下去。」
不待周榮追問,她提高聲音,繼續闡釋,「北戎大君蒼狼望,膝下七子,長子早年因謀反被殺,續立次子為太子,據說個性平庸,不是帝王之才,卻有皇五子蒼狼遠,少年多才,軍功卓著,頗得人心——說到這裡,皇上還沒想起來什麼事麼?」
「你說唐初玄武門之變?」,周榮亦一驚,大聲反問。
萬素飛打個不怎麼響的響指,「正是!他們早晚禍起蕭牆,自顧不暇。而我們要做的,就是抓住這次機會,推動這一矛盾的爆!」
「聽你這樣說,可是有什麼十拿九穩的妙招麼?」
「不敢說十拿九穩,大概也有六七分把握」,萬素飛舔下嘴唇,「聽說北戎之人,對神巫之說極為信奉,曾有大君的愛妾被神師指為妖孽,大君也忍痛將其燒死的事跡,因此……」
她附在周榮耳邊言論一番,只見周榮臉上神情驚奇閃爍。
……
將這件事情說完,她的神色漸漸平定,而兩眼卻依舊神采奕奕,繼續闡述她的天下大計。
「在攻略北方之時,不可忘記為南下做準備。目前江夏已在我境,多有造船巧匠,可撥給資金,研戰船,操練水軍。」
「吳國我們現在不去攻滅,這國家弱小,正可以做我國和韓趙魏三國間的軟墊,等我軍揮師南下,它說不定已經被另外幾家吞食掉了。」
「若過了江,韓魏離我國近,趙國離我國遠,可以遠交近攻,這又是一番打算,還要走一步看一步再說。」
「平定這三國後,飛書或者威嚇大概就可以招降蜀國,地圖上只剩一個南漢」,萬素飛說到這裡,語氣不由凌厲了許多,「老天保佑它可要等到我去那一天,我要它親亡於我手,將當初謀殺我父之人問個清楚,好好算賬!」
周榮聽得倒吸涼氣,心下只有一句話盤桓:幸好這女人沒落在別人手裡。
半天,他才問,「之後呢?」
「對皇上來說,十年開拓天下,十年養百姓,十年致太平,也就差不多了。」
「不是對我,對你呢?」
「對我?對我沒有之後……」,萬素飛低頭搓搓手,嘴角似乎是笑著的。
「有縱橫天下的韜略,卻只為一己私仇。你的頭腦跟你的胸襟完全不配」,周榮搖頭道。
「你少管」,萬素飛老實不客氣,「男人所謂帝王霸業,留名青史,還不是為了一己私慾,喜歡站在權力頂峰罷了。」
「我不是……」
「切,別告訴我你是為了天下蒼生。」
周榮想說什麼,然而欲言又止,瞇起眼睛想了半天。
他的眼睛是柳葉形狀,狹長的,帶一點嫵媚的弧度,平時老喜歡圓睜著,神氣太足,看不出來,而這時瞇起來,萬素飛竟覺得有些說不出的魅惑,而且,不知為何好像在哪見過似的。
「為了什麼統一天下呢,為了什麼統一天下呢……」,他捏著下巴念叨著,突然呈恍然大悟狀,好像頭上迸一朵火花,興致勃勃地道:「為了讓全天下都流行宮荷裝!」
萬素飛閃了腰跌在桌子底下。
這年頭,果然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色鬼抱負遠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