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有多長?
上古有大椿,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對它來說,十年不過永恆間的一瞬。
彭祖傳年八百而終,十年對他,也不過輕輕彈指一揮。
然而,對這世間脫不了喜怒悲歡的人們,十年還是太長,長到滄海變成桑田。
尤其,在這紛繁亂世……
萬素飛沒想到十年後,她會走進另一座深宮,叫另一個人皇上。
父親最後抱她在膝頭的那一夜,這個國家還未嘗存在,而現在,萬素飛穿著粗使宮女的衣服,站在大周皇宮洗染坊側院面對著三車錦綃的時候,她的故國已經消亡。
那一夜的每一句話對她都歷歷在耳,因為,每一句都是上天最惡毒的玩笑。
他送她弓,沒想到自己會死在那張弓下。
她說一輩子,第二天卻親手奪走他的下半生。
連那句豪情萬丈的「我是大晉的公主」,也淪為純粹的笑柄。
大晉已經沒有了,它的血肉,被三隻野狼吞食。
或許這麼說,也是有點不公平的,在亂世裡,很多東西比在治世更難以忠奸善惡評判,但總之,江南的版圖上,現在赫然立著韓趙魏三國,還有一個彈丸大的南漢。
沒錯,南漢沒有消失。
在大將軍趙勝的鐵騎快要攻入它的都城時,後方傳來權變謀篡的消息。
開始的時候,萬素飛跟許多將士一樣,以為這次留它一命,如同留下一個苟延殘喘的癆病鬼,隨時都可以過去再補上一刀。
沒想到,這一喘,就讓它喘了十年。
趙勝回師後,晉國正式分裂成韓趙魏三家,而這三國又陷入無休止的爭鬥,無暇顧及它了。
開始的時候,大家為爭一個正統,還打一個給先帝復仇的旗號爭取人心,但很快,大家都能現那真的只是一個旗號而已。
而亂世裡,人的忘性是尤其好的,沒有過太久,也許抱持著這個執念的人,只有萬素飛一個了。
十年,已經足夠讓人學會很多,很多,但要說萬素飛現在要走的路,講出來還是挺嚇人的。
天下,並不是只有江南而已!
在北方,這些年間,已經崛起了新貴之國,國號大周,將西秦迫回函谷,東齊完全攻滅,正面與有戎族強大支援的高唐相抗,周太祖在立國數年後薨逝,繼任的周帝卻顯出比父親還要銳猛的氣勢,在唐軍欺其年少新立,大舉犯境的時候,力排眾議親征,大破敵軍於平陽,軍威大震,四方忌憚。
萬素飛在趙國宮殿裡聽說平陽大捷的那一天,心裡突然一個念頭湧上來,不可抑制:看樣子這個少帝有吞食天下的志向了,那麼,自然也包括南漢,所以,她想要去參與這個過程,或者更膽大包天一點說,去在背後驅使這個男人,作為她復仇的利刃。
借刀殺人,並不是什麼新鮮的詭計,只是,當這柄刀是天下最大的一把,反而讓人想不到罷了。
當然,真做起來,不可能像說說這麼豪氣,裡頭不知有多少艱難險阻,從一個最卑賤的身份重新開始,也許會像許多一輩子也沒見過皇上的宮人一樣,白了頭談一些過時的話題,也許半路上身不由己地捲入宮妃的鬥爭,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也許明槍好躲暗箭難防,在最接近成功的時候功敗垂成……
但是,這是她的路,自己選的路。當她決定離開江南那雖然讓人失望但畢竟還錦衣玉食的宮殿,她就做好準備,每一步都踩著荊棘。
如果沒命走到底,那是她的造化低,而如果活著,只要還有一口氣,她就會想盡辦法,兵來將擋,水來土屯,為著她的目標而努力下去,因為,那執念沉澱著,似乎已經是支撐她生命的唯一意義。
「哎喲媽啊」,對面突然出的尖叫聲把萬素飛的思緒拉回來,意識到自己正站在周國、汴京、皇宮、染坊、側院,面對著三輛垂花宮車,以及一個叫苦連天的粗使宮女,名叫小翠的。
這個境遇源自萬素飛正式進宮的第一天,在上台階的時候絆了一下,本來藏在貼身的一個玉墜掉出在衣領外頭,而她自己沒有注意到。
很多年後她想,如果當時不絆那麼一小下呢?事情會怎樣展?
但歷史是沒有如果的,從那枚帶有寒光的小玉墜劃出優美的曲線落出衣物之時,世上的風雲已經隱秘而突然地開始轉動。
新入宮的下等宮女們需要去內務府見差,當萬素飛現總管太監王福喜一雙眼睛綠綠地盯住自己頸上的墜子時,一個寒顫,想收起來,卻早已來不及了。
那墜子最外行的人一眼看去也知道是絕世之品,最內行的人鑒識多年卻也不說不清楚它到底是什麼玉系:比白玉青,比秀玉硬,比青玉淨,比英玉柔,一種內斂的清光,朦朦如水氣般氤氳。
萬素飛不是不知道,已經是那麼明顯的索要了,一千個一萬個該識趣地呈上去,但她的手抖著,僵持著,終於還是沒有把它從脖子上摘下。
王福喜鼻子裡哼了一聲,看不出他眼色的,是蠢人,看出了居然還不打算給他的,是蠢驢,也罷,到收屍的時候從你脖子上拿下來,能費多大的事——雖說晦氣了點,可這亂世裡頭,死人也實在算不得一等一晦氣的事了。
萬素飛得到的下馬威不只是被分進宮裡最髒最累的洗染坊,還在第一天被安排將這些錦綃送到宮衣司去。
那布車主要用於大量運送宮中的綢緞布匹,長五尺,高半丈,四面垂花,全名叫做金縷鏤萬字垂四時花宮車,做成這個樣子,皇家威儀倒是顯出來了,但對推車的人來說,就十分辛苦,按例,這運送之職多半是二人合力,推拉垂花宮車,由西角內門出入,是最近的路,還常常累的人滿頭大汗,是個沒人願意的差事。
但如果只是這樣,那也不叫整人。
小翠是萬素飛這次的搭檔,那一聲尖叫,就是因為當她試著推了一下其中一輛,差點跌倒:一個輪子突然從底下噴出去了,滴溜溜滾得老遠。
「攮千刀的老肥豬!爛舌頭的下流胚!」她跺著腳罵起來,「肯定是他叫人幹的!」
「你說王福喜?這事未必是他吩咐的」,萬素飛聽她抱怨許久,終於淡淡開口插了一句。
「不是他還能是誰?」
「因為他應該知道,即使不用他開口,也一定會有人為討他歡心去這麼做。」
小翠一愣,她聽明白了,或者至少字面上聽明白了,於是繼續罵罵咧咧,所不同的是連王福喜身邊常出現的幾個小太監也罵了進去。
萬素飛歎口氣,心說,他們欺負你不是針對你,而是因為你在這個低下的位置上,你仇恨他們,又有何用,不過能提點的,她提點一句,那實在爛泥扶不上牆的,她也沒心思去諄諄教誨。
半晌,她從宮車裡堆積如山的布匹中抱出一捆,道,「走吧。」
「去哪裡?」小翠猶自不解,問。
「宮衣司。」
「就這麼自己用手抱用腳走?!」小翠睜大了眼睛,問。
「嗯」,萬素飛看著她,正色道,「如果明天早上前不能都送到,我們會被罰得更厲害,你明白嗎?」
小翠低了頭,噘起嘴,嘟嘟囔囔地抱起一匹,跟在萬素飛身後走了。
萬素飛聽清她嘟囔的內容,心裡吐血數升,那是,「以前在村裡,都有不知多少小伙子搶著幫我的……」
但是,也不是沒有一絲的悲憫,小翠,如果你這輩子都在那個小村子裡生活,也許會是個幸福的女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