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顆大行星安靜地懸浮在太空深處,一面黑沉沉地,猶似沉睡中的魔域。而正向羅馬太陽的另一面,則呈現出耀眼的橙黃色,宛如光明之神權杖上凸現的巨大無匹的金色寶珠。
光明與黑暗,就這樣亙古排斥,亦亙古依偎共存在這個世界中,無有任何改變。
自己眼中所看見的,應該與十八年前父母眼中所看見的是一樣的罷?或許再過億萬年,在後人的眼中看去,亦是如同此刻一般。狄長離眺望著黑白分明的第十三大行星,遙想父母當年到達這兒時,不知道他們會在想些什麼。同時,他又深切感悟到,宇宙蒼茫歲月渺渺,人的生命永遠是那麼的脆弱與易逝,連眼前的這一刻,也不一定能夠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手心中。
讓狄長離生出這種感觸的,不僅是對父母的緬懷,也源於新月號兩位冒險者的不幸。
從第九大行星出後,團隊很快抵達第十大行星,捕獲到數量多得出起初最佳預期的赤炎龍,而且無一人傷亡。大家興奮得幾乎了狂,但樂極生悲,接下來在第十二大行星星域捕獵雪母蚌這種危險性遠比赤炎龍要低的食用型太空妖獸時,卻生了意想不到的慘劇。
雪母蚌生活在近太空中,性情相當來說比較溫和,唯一的對敵手段就是噴射具有強烈腐蝕性的體液。這種程度的威脅力在冒險者看來根本不值一提,但偏偏地,就有兩名獵手因為之前的捕獵太過順利,從而得意疏忽犯下極其低級的錯誤,結果因此喪失了寶貴的生命。
雖說幹上專職捕獵的冒險者這一行,早就有了隨時遭遇死亡的覺悟,但是在本來可以避免的情況下喪生,就未免太不值得了。慘劇之後,船員們的狀態頓時生了翻天覆地般的變化,連平時最為活躍的塞克斯,在那兩天裡也沉默嚴肅得像個只知道按程序埋頭苦幹的機器人,連帶著也使狄長離的心情受到感染變得相當沉重。
進入第十三行星的空港,帕克船長讓大家稍事休整,叫來哥尼夫船長、比爾隊長以及後勤主管馬丁和海倫隊長夫婦,非常鄭重地說:「今天請大家來,是我要重新擬訂遺囑,請各位作個見證。」
大家都是無比驚訝。馬丁主管平時負責團隊包括法律的各項對外事務,有律師執業資格證,以前帕克船長所立下的遺囑就是他經手擬定的,他疑惑地問:「難道那份遺囑有什麼不妥嗎?」
帕克船長點點頭說:「是的,關於我的遺產分配,我想作些變更,應當沒有什麼問題吧?」
馬丁說:「當然,您有權任意支配自己的財產。嗯,在此這前,要不要讓班布爾過來?」
帕克船長沒有子嗣,從前所立的遺囑中,侄子班布爾是最大的繼承受益人,照情理來說,他應該在場。帕克船長卻搖了搖頭,說:「不用了,遺囑的變更對他不是一個好消息,我暫時不想讓他知道,以後再找個機會告訴他吧。」
帕克艦長的個人財產如何支配旁人無權過問,大家都沒有異議,但帕克船長接下來的話卻讓他們大吃了一驚:「我決定,不管我是自然死亡還是意外死亡,房產由我妻子繼承,其餘所有的財產分為二十份,我妻子一份,班布爾一份,三份平均饋贈給團隊的所有成員,餘下的那十五份,就全部屬於狄長離探長所有。」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表情各異難以置信。好半天比爾隊長才皺眉說:「帕克船長,變更遺囑是件大事,您是不是再多考慮一下?」
雖然狄長離得到了大家的認可,在許多方面比班布爾更受大家的歡迎,不過班布爾是帕克船長的嫡親侄兒,而狄長離與後者不存在任何親屬關係,這樣分配財產可就太不近情理了。而且,大家都知道,帕克船長跟狄長離認識的時間並不長,卻要把巨額遺產留給他,其中的古怪實在叫大家想不通。
帕克船長說道:「你們不用驚訝,我這麼做自然有我的理由……馬丁,你現在就替我擬訂吧,擬好後再麻煩大家簽名見證。」
看得出,帕克船長的態度非常堅定,大家明白勸也無益。等馬丁擬定遺囑,帕克船長過目後簽下自己的名字,然後遞給哥尼夫船長。
哥尼夫船長緊皺著眉,猶豫了一下,委婉地勸說道:「老夥計,關於這份遺囑,我看用不著急在一時,過幾天再定下來也不為遲。」
帕克船長歎了一口氣:「其實我還有一件事要說,明天我要和狄探長去一個地方,不知道具體什麼時候返回,也可能會有點危險。所以,接下來的捕獵,就拜託你多操勞了。」
能讓帕克船長說出有點危險的話來,後面所隱藏的凶險可想而知,大家聽出他話裡的意思,又很是吃了一驚,哥尼夫船長猜測式地問道:「你要去什麼地方?難道是『深淵的咆哮之海』?」
帕克船長沒有說話,顯然是默認了。
大家的臉色頓時變了。
深淵的咆哮之海,光聽名字,就可以知道這個地方的凶險恐怖之萬一了。實際上,銀河聯邦的疆域沒能通過羅馬星系向更為縱深的星域擴張,絕大部分原因就是止步於深淵的咆哮之海前。
理論上,宇宙四通八達,從一個點可以任意達到另一個點,絕對不存在交通堵塞問題。但問題在於,宇宙太浩瀚了。而人類又太渺小了,在星空中航行的時候,一丁點的微不足道的航向誤差,就足以使得航行者永遠迷失在太空中。因此,人們只能遁著現今已知的星圖坐標和航道,小心翼翼地探索未知的宙域。
羅馬星系處在英仙座旋臂的外沿,根據科學家的推演,從第十三大行星附近,可能找得到一條通道到達旋臂之外,讓人類開闢出一條征服未知宇宙的捷徑。於是,聯邦政府耗費鉅資派遣出一個聯合艦隊進行探險之旅。這支艦隊花了五年時間,成功地開闢出一條八光年的新航道,然後,沉痛地宣告放棄這次探險行動。
這是因為,橫亙在探險艦隊前面的是一片密佈著大量耀星的宙域,而且這些耀星都很年輕,爆週期非常活躍,拋出的物質在這片宙域裡形成了高度密集且無固定軌跡的行星群和彗星群。在大量行星群和彗星群激烈的無序衝擊下,這片宙域的空間狀態極度不穩定,以人類現有的科技進入該宙域,無疑等於是原始人駕著獨木舟勇闖刮著十級颶風的汪洋怒海,其結果可想而知。
所以,滿懷著能夠征服一切的信心的人類,退縮了。
聯邦政府官方言人稱,我們的腳步絕不會停留不前,放棄探險只是暫時的,即使是深淵的咆哮之海,我們也終有一天能夠勝利跨越。這就是深淵的咆哮之海的名稱的來歷。
一陣難耐的寂靜,最終海倫隊長打破了沉悶,毫不客氣地指出:「帕克船長,我想,這是一種自殺式的瘋狂行為。」
帕克船長平靜地說:「也許看起來是有些愚蠢,不過對於自身生命的珍惜,我可不會下於任何一個人……其實你們並不需要如何擔心,我也沒有深入深淵的咆哮之海的打算,只是在邊緣逛上一圈而已,早在十八年,我就去過一趟,這次重遊一次跡的地方,有什麼好值得擔憂的?」
話說到這份上,大家清楚說什麼也改變不了帕克船長的決定,也明白了他為什麼非得這麼急切地變更遺囑。馬丁沉吟了一下,說:「帕克船長,有件事我必須得提醒您。您把狄探長立為了遺產的最大受益人,在法律上雖然不存在任何問題,但是,他這次跟您一起去深淵的咆哮之海,如果萬一你們同時……嗯,在那種情況下,那些財產可就歸聯邦政府所有了。」
「如果生這樣的意外,那麼就按照以前的遺囑分配。」帕克船長回答,又叮囑道:「對了,這件事我會親自告訴狄探長和班布爾,所以在此之前,我希望大家能夠保密。」
大家表情各異,都表態說:「當然。」
***
但是這個消息還是傳入了班布爾的耳中。
「財產是我的,飛船是我的,團隊以後的領導權也是我的。」
班布爾很憤怒,他把自己關在艙房裡,歇斯底里地咒罵:「該死的老傢伙,別說我是你的親侄子,單講我跟著你幹了這麼多年,辛辛苦苦任勞任怨,沒有哪一天不將你侍候得舒舒服服,到頭來在你眼裡卻連狗屁都不如。老混蛋,老畜生,吃屎吃傻了的老蠢貨,你為什麼不早點下地獄去……姓狄的狗雜種,你他媽來搶老子的錢,也他媽一塊去地獄鏟糞吧。」
惡毒地詛咒了一番後,班布爾強迫自己安靜下來「不行,老傢伙的錢是我的,任何人也休想從我手裡奪走,我得想個法子……」
考慮了好一刻,班布爾的眼睛一亮:「對了,要是兩個人一同生意外事故,那就不用執行這份該死的遺囑了。」他的面部微微扭曲起來,喃喃自語:「老傢伙,你不能怨我,是你逼我這麼做的。」
班布爾來到六月花號飛船的腹艙,幾名機械師正在細心檢查一艘太空梭。這艘太空梭名義上是退役的軍用艦艇,實際上出廠後在某個聯邦艦隊軍需官的名冊上作過登記,甚至沒進入艦隊服役一天就到了帕克船長手裡,明天他就將駕駛它與狄長離前往深淵的咆哮之海。
少年阿庫達也在太空梭上,見到班布爾過來,有些畏葸地退到一邊。班布爾陰沉沉地盯了他一眼,倒也沒有惡語相加,只對幾位機械師說:「各位辛苦了,後面的例檢就讓我來吧。」
機械師們不疑有它,樂得輕鬆,紛紛停下手中的工作出去了。
班布爾在整架太空梭上巡行了一遍,確定沒有其他人在上面,迅維生系統儀器艙口處,拆開一面密封的艙板,換下一個不起眼的零部件,同時將一枚自動揮的膠丸放在隱蔽處,然後又飛快重新密封好儀艙。
快做完這一切,班布爾擦去額頭上因為緊張而沁出的汗水,平復心情,確定不會流露異樣後,才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走出太空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