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府,果然驚動了不少人,先管家就驚呼起來,朵兒還要去叫大夫,可是子奼不想小題大做,更不想驚動老太太,便拉著喜兒在屋裡清傷了傷口,又找了些藥來敷上。
「但願不要留疤……」喜兒望著銅錢大的一個傷口,憂心地說。子奼卻不在意,將劉海長長地梳下來蓋住了傷處,轉身又躺在榻上看起了書。喜兒見她如此,只好打下簾子悄悄走了出去。
不知什麼時候就睡著了,夢中是一片綠油油的小山坡,五六歲的小女孩在草坡上自由地奔跑,四處瀰漫著馥郁的芳香。十來歲的少年遠遠地呼喚:「奼兒!別跑那麼快,小心摔著!……」
但稚嫩的呼喊怎麼絆得住回到了廣闊天地的雙腳?年幼的孩子帶著串串銀鈴般的笑聲在野花間飛舞,像朵絢麗的薔薇……可是緊接著,畫面忽然間又轉成了黑暗的夜空,那透著血腥的晚上,愛恨交織的大床,糾結不清的記憶……
「不要!」
像誓要擊退潛藏在這黑夜裡的心魔一樣,子奼大驚著坐起,張大了一雙眸子緊盯著帳外的漆黑。她摸了摸身下,錦緞挑花,絲滑無比,竟然不是軟榻,而是自己的床!
這……莫非,她也有著夢遊的毛病麼?
然而只一剎那,她又自嘲地暗笑了聲,搖了搖頭。這當然是不可能的,在這世上活了十六年,夜夜都有人伴著入睡,她還從未聽身邊人說過她有這樣的事。她是極規矩的,就連睡覺也是,十六年的秦家生活,容不得她有絲毫異於常人的地方。
「喜兒。」她沖外面喚了一聲。
喜兒答應著進來,點著了蠟燭。燭光下,秦子奼仍有些怔怔地,也不知是為了惡夢還是為了詭異地換了地方。「小姐,別呆了,府裡二少爺回來了!」喜兒坐在床沿上,也不覺她神色有異,只好笑地望著她。
「二少爺?」她怔怔地回頭,像是一時半會兒還沒反應過來。
「是啊。二少爺!」喜兒拿了件衣服披在她身上。「就是上個月領了軍隊去邊關打仗地二少爺呀!不過我也還沒有見著。聽說這會兒正和大少爺一塊在老太太屋呢!」
子奼下了床。穿了衣服。坐在妝台前。看著鏡子裡自己蒼白地面容。到底還是放不下心裡地疑慮。問道:「喜兒。我是怎麼睡到床上去地?」喜兒正在鋪床。聽見這話一愣。「不是小姐您自己上床地嗎?」
「我?」
「是啊。我先前從外邊進來地時候。小姐就已經睡在床上了。被子也蓋得好好地!我還想呢。小姐今兒個睡覺可乖著了。知道睡榻上會著涼……」
喜兒自顧自地說著。沒有看見秦子奼愕然地臉。
門口走進來一丫頭。敲門打斷了喜兒地話。「稟少夫人。喜兒姑娘。老太太那邊派人來傳話。說二少爺大老遠地回來。今兒就先歇下了。明兒再行見長嫂之禮。」
老太太那邊傳來的話,自然就等同於聖旨了。不過喜兒認為子奼此時神思恍惚,面容有損,的確也不適宜見客。「好好的一張臉,一出門就摔成這樣,早知道就看好時辰再出門……」
喜兒猶自嘮叨著,子奼愕然聽著,手指頭停在傷口附近,有些哭笑不得。
點了燈,用了茶飯,左右是睡不著了,便且看會兒書,喜兒另又點了燈,用紙籠輕輕籠住,挪到了靠窗的書案前。子奼坐在燈下,燈光柔和地覆在清如淡月的臉上,肩上披著的淺紫色絨袍挨住下巴,映得兩頰也有兩抹薔薇色的暈澤。
窗外,清風撩葉,淡月如水。
在這深秋的夜裡,此時卻也緩緩走過來一個人,背手駐足站在對面的廊下。看樣子他原本是要進屋去的,但不知為什麼,卻又停下來朝這邊望了兩眼。「想是少夫人醒來了……大少爺,咱們要不要再過去看看?」身旁的小廝彎腰稟請。
凌雲扶著廊柱,低頭微微咳嗽了兩聲,像是不勝自紫竹苑走來這一趟路途辛苦。
小廝見他並未答話,想是不願過去的了,正要扶著上台階,卻見他又扭轉了身子,清矍的背影下微微傳出一聲歎息。小廝跟了上去,一道穿過了紫茉莉夾徑的卵石小徑,又繞過了怪骨嶙峋的假山。
說是說看書,子奼捧著書本,目光卻望著窗欞上的秋蘭出神。也許是這靜謐的夜讓滿腹心事的人更加思緒萬千,獨自在這清冷的屋裡坐著,她不免有些百無聊賴。
惡夢醒來後的時間哪裡適合看書?從山上下來後的日子裡,她總是不時做著同一個夢,裡面的糾纏,血腥,還有詛咒……都像巨石一樣狠狠壓著她,在黑暗裡蹂躪著她,使得那雙原本清亮的眸子此刻就算是在燈光下,也顯得黯然無光。
她也不像這樣折磨自己的,但是每當回想起那一幕時,她總會感覺到自己的心在隨著那些殷紅的血跡一點點被嚙咬,這讓她覺得,她起碼還知道痛,起碼證明自己還活在人間。
「咳咳……」
寂靜的夜裡,窗外忽然傳來兩聲輕咳,透過園裡的花木,依稀傳到子奼的身邊,穿進了她的耳朵裡。
她挪挪有些酸麻的胳膊,把目光移回到書上。
原來這個夜裡,也還有孤單的人未曾歇息……她垂下眸,肩膀微微垮下,身子向後靠在了椅背裡。攤開的書就那樣隨意地覆在胸腹上,被交叉的雙手輕輕壓住。
「小姐,到床上睡去吧!」喜兒進來,忍不住說。而她只是默然不動,垂下的眼簾處隱隱有亮光閃爍。喜兒握住她的手,半跪在旁邊,低沉地歎息:「難道,離開了秦家還不能讓你放鬆下來嗎?」
子奼睜開眼,一雙如漆的眸子沾上了燭光,更像是黑夜裡寂寞的星。「小姐,」喜兒輕輕抹去手背上溫熱的水珠,又自歎息,「要是大少爺身子沒病就好了,等過上一兩年,小姐生個孩子,——有了小孩子,一定會好些的……」
「好了……別說了!」子奼身子一震,腰背挺得僵直,一雙眼睛好一會兒才有了焦距,看著喜兒,那裡頭是兩汪深不見底的痛意。「小姐……」喜兒站起來,捉著衣角囁嚅著。
「我們……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