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鐵嘴給郭老鐵準備的咒語據說叫百解咒。他貼在內室的牆上指給我看,差點把我笑出聲來。還別說,張鐵嘴畫的簡筆畫還真像郭老鐵,一臉的絡腮鬍子。郭老鐵畫像邊曲裡拐彎的畫了個符,旁邊還寫了行小字。「崑崙山上一窩草,七十二年長不老。奉師拿來妝天地,諸師邪法搬解了」。
張鐵嘴見我笑,有些著惱,說你還別不信了,不是老夫立下如此靈咒,那郭老鐵豈不早已尋來,定是這符咒顯靈,讓郭老鐵腦殼暈,想破頭也料不到對頭藏在老夫這裡。
我本想說出事情的真相,再一想覺得王二蛛這小流氓也不容易,畢竟朋友一場,萬一真被嚴打進去,這輩子就徹底完蛋。張鐵嘴別看嘴上仗義,其實他最怕官,要是知道是公安抓捕王二蛛,保不準馬上就跑去告密。
「這符真是滿靈的,」,我摸著那張符,沖張鐵嘴說,「看不出你算命打卦的,還會畫符哩」。
張鐵嘴得意了,他坐在一張破沙上,示意我從床底下拖出一個樟木箱子來。我還以為能拿出幾個寶貝來,不料打開箱子,裡面只放了幾本破書,還有一面銅鏡。這銅鏡倒像是個古物,通體班駁青綠。那時侯不像現在,雖然不再「破四舊「了,可是大家熱的是實現四個現代化,對古董文物不感興趣。我順手翻弄了幾下那幾本破書,裡面夾著幾張黃裱紙,似乎畫了些什麼東西在上面,我也沒心思細看。張鐵嘴看我興趣索然,便把箱子又鎖上了。
「那就是道符,老夫可是得到密授啊」張鐵嘴悻悻地說「上不傳父母,下不傳妻兒。今天一時心血來潮,叫小子見識一下,沒想到小子無知,實乃對牛彈琴也」
我說你還是留著自己彈吧,我得先看看王二蛛這小子給你藏在什麼地方了,莫給郭老鐵破了符咒,過來把他打個半死。張鐵嘴不樂意了,說你不是說老夫的符咒最靈麼,那郭老鐵一介粗人,怎能破解老夫的秘傳符咒?有本事你自己找,只要你能在這間屋內找到二蛛,就算讓你破了符咒,老夫別無二話。
我四處打量了一下張鐵嘴的住處,幾件多日不洗的髒衣服堆在床頭上,出臭烘烘的氣味,破茶几上放著幾隻破碗,看不出有什麼供躲藏的地方。我趴下身向床下看,除了那只
樟木箱子別無他物。奇怪,王二蛛這小子還能躲到哪裡?張鐵嘴坐在自己打製的皮革沙上,翹著二郎腿,洋洋得意地看著我。
「怎麼樣?老夫符咒的效果如何?」張鐵嘴揶揄我「腦殼暈了吧?」
我看張鐵嘴張狂的樣子,便嚇唬他說要到公安去匯報,告他搞封建迷信,還包庀打傷人的罪犯。張鐵嘴開始以為我玩笑,說二蛛揍的郭老鐵可是你的仇人哪,你怎麼恩將仇報哪,我說老張你怎麼不明白事呢,我和郭老鐵再不對眼也是人民內部矛盾,二蛛打傷他就想讓我們上升成敵我矛盾呀,這樣挑撥關係的事情不是階級敵人搞破壞嗎。我和郭老鐵堅決不答應,一千個不答應!實話說吧,今天到你這裡就是郭老鐵讓我來的,他早看穿你的伎倆了,嚇,在我們唯物主義者面前,你這破符算個屁呀!張鐵嘴在文革時候挨過批鬥,聽到這樣的文革語言就嚇得魂不附體,當下汗珠就冒出來了。
「我坦白,我交代」張鐵嘴連忙站起來,把屁股底下的沙挪到了一邊。原來那座沙下面的地面上鋪著一塊木板。這下子全明白了。
「玩地道戰哪!」我上去一下掀開了那塊木板。木板下露出一個黑幽幽的洞口。
「二蛛,出來吧」張鐵嘴對著洞口小聲喊「老朋友來了!」
我說老張你別叫喊了,看我撒泡尿進去,看這小子出不出來。不料那王二蛛還真沉得住氣,任憑我和張鐵嘴吵嚷了半天,楞是沒出一點聲息。我說壞了,這小子別是在洞裡悶死了吧。張鐵嘴嚇得滿臉灰白,分辯說王二蛛這麼多天一直都蹲在裡面,怎麼會被悶死?咱們快進去看。說完也不等我,自己跳了進去。我跟著跳進去,仔細看才現這洞其實挺小的,剛夠藏身四、五個人的樣子。洞的四壁還刻滿了很多彎彎曲曲的東西,似畫又似字,只是光線太暗,看不清楚。但是卻沒現王二蛛。
我和張鐵嘴兩人仔細的搜尋了一遍,確實沒有王二蛛的蹤影。這小子哪裡去了呢?張鐵嘴也沒有我剛來時的神氣勁了,大滴的汗珠不停的從臉上滴到脖子裡。奇怪,怎麼就不見了呢,他不停地小聲都囔著。我說可能這小子趁你不在的時候早溜到外邊去了,張鐵嘴臉色更灰敗了,連聲說不可能,二蛛看到你來的時候才跳進洞裡,我把沙挪上去就沒動地方啊。這、這是怎麼回事啊?我不死心,又在地面上摸了一遍,確實沒有屍體一類的東西。這王二蛛能到哪裡去了呢?
等我們從洞口爬出來後,張鐵嘴差點就哭出來了。他一屁股坐在挪開的沙上,咧著大嘴就想哭,我說你可別哭啊,哭就能把人找著了?你先說說這洞是怎麼一回事?好像咱們這地兒沒和日本鬼子練過地道戰啊,你們家怎麼有個地道呢?
原來張鐵嘴家的地道壓根就不是他挖的,也不是他的先輩留下的。按張鐵嘴的話說,是天降大任,老天爺賜給他的。想當年張鐵嘴年輕的時候,也是個風流倜儻的青年,在生產隊裡幹活賣力氣,能勞動,本來是很多姑娘中意的對象,只可惜生在了一個地主家庭,成了「黑五類」,自然沒有姑娘肯跟他。張鐵嘴轉眼間到了三十歲,眼看要打光棍,一急之下就離家出走了。他的地主爹娘急壞了,跑到大隊部找兒子,被生產大隊長罵了個狗血噴頭。生產大隊長倒不是有什麼階級鬥爭觀念,主要是心疼隊裡少了一個便宜的棒勞力。那時侯正是六o年前後,實在生活不下去的人們有很多出走到外地的,所以張鐵嘴走後,除了他爹娘著急外,其他人也沒有太介意。不料不到一年的光景,張鐵嘴就帶著一個漂亮大姑娘回來了,說是從四川帶來的。大姑娘長的那個漂亮呀,就別提了,全村的大小男人都看直了眼。大姑娘不愛說話,見人就笑,時間長了大家才知道她是個傻子。張鐵嘴說她小時候得了腦病,留下了後遺症。不過大姑娘很爭氣,先後給張鐵嘴生了一個兒子和一個閨女。只可惜傻子就是傻子,大姑娘雖然能生孩子,但不會養孩子,兒子三歲大的時候她帶著在門口玩耍,不料竟耍丟了,問什麼情況也是一問三不知。大姑娘雖然傻,時間不長也感覺到兒子丟了,急得天天在村裡四處轉。張鐵嘴又要照顧小閨女,又要照顧媳婦,生產隊裡的活就落下了。那時候講按勞分配,不勞動者不得食,何況張鐵嘴的成分本來就不好,所以張鐵嘴就成了村裡的困難戶。好在張鐵嘴自有辦法,不能到生產隊勞動,他就帶著媳婦和女兒到外村去要飯。那時侯的人家都很窮,討飯也很艱難,他的鐵嘴功夫就是那時侯煉成的。後來媳婦得病死了,女兒長大了,上學了,嫌張鐵嘴要飯丟人,張鐵嘴就不能再討飯了。可是幹什麼才好呢?張鐵嘴要了幾年飯,過慣了不勞而獲的生活,早已變得四體不勤、五穀不分了,讓他再到生產隊裡掙工分,出苦力,簡直比要他的命還難受。正在一籌莫展之際,老天送給了張鐵嘴一根救命稻草。張鐵嘴的家自從媳婦死了後,就變得髒亂不堪,張鐵嘴游手好閒,也懶得收拾。這一天天降大雨,下雨前先刮了一陣狂風,把張鐵嘴房上的屋瓦揭掉了好多塊。張鐵嘴正貓在屋裡睡懶覺,屋瓦掉下來他也聽見了,但外面風這麼大,如何上房去收拾?只好等風停再說。不料到了晚上,天上又下起大雨來。沉雷悶閃,大雨滂沱。張鐵嘴在床上只叫得一聲苦,但雨大天黑,只好再等到天明再說了,這一晚張鐵嘴怎麼也睡不著,只聽到房頂的雨就像瀑布一樣傾瀉在他家裡的地面上。等到天明雨停,張鐵嘴起床後大吃一驚,原來他家的地面竟然並沒有想像中的泥濘不堪,有些地方還顯得很乾燥。雨水都流到哪裡去了呢?張鐵嘴在地面上仔細搜查,現牆角有一條裂縫,雨水正是沿著這道裂縫流了進去。他找了鐵鍬鋤頭,順著裂縫挖呀挖,挖出了一個大洞。把洞裡的水排干後,張鐵嘴才現這個地洞竟然是人工建成的,因為洞壁都是用青磚砌成,上面還刻著許多奇怪的圖畫和文字。更讓人驚奇的是,在洞的一個石龕裡現了一個樟木箱。打開箱子,裡面裝著一些奇怪的經書。張鐵嘴上過高小,粗通文墨,翻了幾遍,裡面的文字艱深枯澀,他看得似通非通,但隱約知道是一些符咒之類的典籍。那時侯正在破四舊,張鐵嘴不敢聲張,只有到深夜裡才點起菜油燈翻看這些古書,時間長了還真給他看出了些許門道。不過在我們這個無產階級專政的社會主義國家,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是中國**,指導我們思想的理論基礎是馬克思列寧主義,哪裡容得這些封建迷信露頭?所以張鐵嘴得意之餘冒充醫生,給鄰居用符咒「驅使鬼神,祭禱和治病」的事情很快就東窗事,被革委會游了幾次街,從此膽戰心驚,老老實實做好人了。但他雖然革面了卻未能洗心,改革開放的春風一吹,他也沉渣泛起,干開了算命相面的勾當。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張鐵嘴對我感慨說「其實算命相面,百無一准,那有符咒登真,直知人心?奈何世人肉眼凡胎,不分好歹,不知真偽,我本有心托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我朝地洞裡又看了看,確定這地洞不像張鐵嘴這樣的人能建造出的,便轉頭對張鐵嘴說,老頭你也就別感慨了,你以為你是誰?**他老人家?只有他老人家說的話才句句是真理,我看你純粹一封建迷信。現在鄧副主席說了,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你要真理,就把你的那套封建迷信拿出來讓實踐檢驗檢驗。
「那怎麼檢驗?」張鐵嘴瞪大眼睛。
「很簡單」,我說「找出二蛛現在在什麼地方,我就服你!「
張鐵嘴聽我提到王二蛛,臉馬上就變得哭喪著了。他撅著屁股從床底下又拽出那只樟木箱子來,打開箱子,從裡面找出一本薄薄的書冊。一看封面上寫著「往生咒「三個字,我都氣得笑了。我說老頭你就糊弄吧,這「往生咒」又名「倒頭經」,是和尚們度死人用的,叫死人們都上西方極樂世界報到的,你怎麼當裝神弄鬼的咒語了?你該不是詛咒二蛛早早上路罷?
張鐵嘴說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佛家有往生咒,難道道家就沒有?佛家重死不重生,往生咒自然是度死人早歸極樂;道家重生不重死,往生咒自然是讓生人魂兮歸來。其中天機,外人何足道哉。只是演示這種咒語須待黑夜,天黑再讓你說的「時間「檢驗檢驗。
符咒術可能來源於古代巫術,在我國的民間早已廣泛流行,早就世俗化了。符咒術深深地滲入人們的日常生活,對民間的風俗習慣產生了重大影響。比如說,無論避邪護身,治病救人,還是企求平安,驅毒除瘟,都離不開符咒。建房上梁,圖個吉利,要寫上「上梁大吉」或「姜子牙在此」,就連春節時家家貼的春聯,其實也算是符咒的一種,沒有人願意在自家的春聯上寫上「滿門皆混蛋」「全家都死光」的,所以符咒在我國是十分廣泛,無處不用的,當然在科學昌達的現代社會裡,所謂符咒只是一種人們渴望美好生活的寄托,多數人並不當真,要是象張鐵嘴那樣把符咒術神秘化,裝神弄鬼嚇唬人,那就成封建迷信了。
吃過晚飯,張鐵嘴又洗臉又洗手,還跑到廁所裡放了個茅,說是潔淨身體。天黑了,張鐵嘴用粉筆在地上畫了個白圈,在白圈的中心燃了一柱香,然後前舉左,右過左,左就右,右就左。次舉左,右過左,左過右,動作還挺優美,比後來興起的迪斯科舞好看多了。後來我才知道這是符咒術裡最基本的「三步九跡」的禹步法。我本來是逗張鐵嘴玩的,見他當了真,也就有些好奇。現在看得有趣,忍不住問張鐵嘴怎麼跳起大神來了。張鐵嘴衝我鼓了鼓眼睛,突然把右手的食指直挺挺的指向地面上的白圈。
我被張鐵嘴的動作嚇了一跳,順著張鐵嘴的手指向白圈裡看去,只見白圈裡已經被香煙罩住了。奇怪的是那青煙並不向外擴散,只在白圈裡面慢慢的凝聚,漸漸地幻化出一個人形。,我聽不清楚張鐵嘴念的是什麼,只看見他的臉色越來越急噪,那股青煙卻慢慢的稀釋,一縷一縷的向北方飄散了。
張鐵嘴已經氣喘吁吁了,他一屁股坐下來,像干了很累的重活一樣癱在沙上。我看得莫名其妙,問張鐵嘴搞得啥鬼把戲。張鐵嘴半天沒有言語,最後長歎一聲說,唉,老夫學藝不精啊。看來盡信書不如無書,沒有明師指點也是枉然。俗語云「畫符不知竅,反惹鬼神笑;畫符若知竅,驚得鬼神跳」。
我說你累得腦袋不清楚,說胡話了吧。只聽見你嘴裡唸唸有詞,沒見你畫符呀。畫符需要筆墨、硃砂、黃紙,我怎沒看見?張鐵嘴冷笑一聲,那樣的符法豈是真傳?別看老夫算命看相是騙人錢財,那實屬迫於生計,不得已而為之,但老夫這符咒術乃不傳之秘,隱形變化,從凡入聖,豈是那些江湖騙子裝神弄鬼的符法可比。只是老夫悟性不夠,做不到無師自通,按方施法,差之毫釐,不免似是而非,功虧一簣而已。
你看剛才那陣青煙所化人形,正是王二蛛那廝的一魂一魄被老夫拘來。青煙北飄,說明那廝現已北逃,夜深人靜,正在某處酣睡。老夫於符法細微處領悟不足,否則青煙如何能自行飄散?定能凝聚成二蛛那廝模樣,眉眼皆具,讓你見識老夫手段。
雖然不清楚那陣青煙如何會凝聚成一個人形,但我對張鐵嘴故弄玄虛的話不以為然。時值夏秋之交,刮的是東南季風,煙霧自然會向北飄散,何況人豈有魂魄?就算有也應無影無形,如何會化成青煙?大家都看得見,青煙是那柱香出的呀。
張鐵嘴笑話我還是個高中生,竟不瞭解基本的物理知識。「雲霧室」知道不?話說原子、電離子是看不見的,有一個聰明的外國人建了個實驗設備,叫雲霧室,裡面充滿雲霧,原子、電離子在裡面一活動,活動的軌跡就被大家看到了。同樣道理,魂魄是看不見的,可是隨著青煙一起活動,嘿嘿,大家就看見了,這也符合現代科學原理啊。
我對張鐵嘴雲山霧罩的話有些似信非信。那木箱內的書籍張鐵嘴吹噓為天書,但裡面的文字,卻明顯是人力所寫,只是語意艱深,令人只可意會,難以卒讀。不過張鐵嘴招來的人形煙霧的確把我迷惑了,讓我的唯物主義思想生了些須動搖。鬼神之事,虛無荒誕,我是堅決不信的,但人死如燈滅,和其他動植物一樣灰飛湮滅卻也不願意相信,總希望還能有靈魂來生。其實現在想來,這也許是人類的共性,人類作為有思維的萬物之靈,總希望受到大自然的特殊照顧,所以千百年來,相信上帝,迷信鬼神的風氣經久不衰。我那時侯對張鐵嘴開始有些迷信,雖覺得他有時信口開河,但畢竟有一點道行,算是個民間異士。直到後來王二蛛從西安回來,我才知道張鐵嘴對符咒秘術實是一知半解。西安在我們這個地方的西部,那裡談得上逃向北方?至於那個地洞,竟是昔日道家傳說中的七十二洞之一,張鐵嘴當真是差之毫釐,謬以千里。至於後來風雲際遇,見識到現存的秘術異人,更因此開始一段人生的悲歡離合,才真正瞭解到我國神秘文化的博大精深,其中的精髓當真如泱泱江河,源遠流長,套用張鐵嘴的話說,世人肉眼凡胎,不辯真偽,又何足為外人道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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