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懷瑜趕來玉樓春的時候,沉璧剛打走點單的小二,左右沒尋著空杯子,於是將自己沒喝的茶水推給他。
「看上去心情不錯麼?」程懷瑜倒也不推辭。
「那是……替你高興啊,本姑娘好不容易養成節省晚飯的習慣,算是為這頓豁出去了,青墨,我好像忘了要一份龍鬚酥,這玩意好吃麼?」
韓青墨但笑不語,從進門到現在,沉璧翻菜單的興奮勁就像面對一大堆玩具的孩子,找新鮮的成分多於食慾,等那一大桌菜上來,她能往每隻盤裡伸伸筷子就不錯了。
「不用問了,想知道就嘗嘗。」程懷瑜待客向來大方,再加上晚來一步還被蒙在鼓裡,所以被呆會的滿漢全席嚇到純屬後話。
「嗯,嘗嘗……」沉璧漫不經心的應聲,她的腦袋幾乎埋進裹著緞面的菜單中,早聽說玉樓春匯聚了江南江北的各系名菜,百聞不如一見,眼下光是菜名就叫人目不暇接,不逐一打個照面怎對得起來此一趟。
「事情都辦妥了?」韓青墨看向程懷瑜。
「善後的雜事自然有人接手,」程懷瑜掏出一紙契約揚了揚:「他們開出的價碼還低於當初的收購價,想必也是被逼得無路可走了,和我們最開始的預見沒有兩樣。」
「也就是說,明日便可啟程回府了?」
「青墨,」程懷瑜的滿面笑容迅化作長歎:「我以為你會說,明日咱哥倆就可以縱情山水遊歷江湖,路見不平拔刀……」
「那是我的生活,不是你的。再說了,你不是還有急著要見的人嗎?」
「我……」
「八寶冬瓜湯!」
程懷瑜的辯解被小二上菜的唱喏打斷,他下意識的瞪了一眼熱氣騰騰的冬瓜湯,忽覺不妥:「怎麼第一道菜是湯?」
「這……小的可是照客官吩咐來做的。」
沉璧終於合上菜單,笑嘻嘻的接過話去:「照我說的就沒錯,飯前飲湯對身體有益無害,程公子不妨一試!」
「恕在下孤陋寡聞,」程懷瑜作勢拱拱手,奇道:「你卻如何得知的?」連帶上對這小女子好些日子來的欽佩,他索性問道:「即便柳府藏書豐厚,女眷想必也極少涉獵,為何獨你與眾不同?」
沉璧聞言一笑:「隨波逐流易,劍走偏鋒難,但若要在泯然於眾與出奇制勝之間選擇,卻又很簡單了。無論為人或處世,都是同一個道理。」
「好一個劍走偏鋒!」程懷瑜毫不掩飾的讚許,撫掌道:「青墨,我早說過,沉璧若為男兒身,憑這份相投的性情你我便能多結交個兄弟,果然沒錯吧?」
「女兒身又何妨?」韓青墨離座給三人杯中注滿酒:「不如就借慶功之名,一敬軍師,二謝小妹,三酬知己。」
「既然青墨也有此打算,那我更不必贅言。」程懷瑜轉身推開窗,銀盤似的明月頓時傾瀉下一地清輝,他端起酒杯,輕柔透亮的眼神褪去了平日的桀驁,卻不失鄭重:「淨身焚香的俗套就免了,天地同鑒,懷瑜願與兩位對月共飲金蘭酒,今時今日起,天南海北一脈相連,坦誠以對,永無嫌隙。沉璧意下如何?」
「好……啊……」
沉璧對結拜本身沒什麼意見,她顧慮的是青墨的認知——真的要把她當作小妹嗎?目光不由自主的望過去,正對上那雙璞玉般的深邃眼眸,紫色長在晚風中隨意起落,溫潤明淨的容顏在燭火輝映下,好似那不沾凡塵的謫仙,他似乎看出了沉璧的猶豫,唇邊浮上一抹若有若無的淡淡笑容。
沉璧弄不懂笑容蘊藏的含義,卻被所看到的一幕無聲蠱惑,下意識的跟著舉杯——
「叮!」
瓷器清脆的碰撞帶著一絲綿綿回音,陳釀入喉,初時的甘甜一過,**的後勁慢慢泛起,舌根便有了些苦澀味道。
沉璧來不及多想便被程懷瑜拉到桌前品菜,韓青墨獨自一人站在窗邊把玩著空酒杯,良久,笑容倦倦隱退,他有些自嘲的搖搖頭,多此一舉呵,其實有沒有結拜的形式並不重要,他早已將懷瑜認作摯友,至於沉璧,那個不知不覺間走近的女孩……也許只能這樣,才能放下其他,一心一意對她好,不生任何不該有的念想。
幫打落水狗的戰役的確贏得揚眉吐氣,席間程懷瑜談興高昂,將孫子兵法用於商場的三十六計分析得頭頭是道,一開始沉璧只是饒有興趣的聽著,到後來忍不住插嘴,或附和或批駁,引經據典的將21世紀mba教學案例變著法兒改頭換面的往外端。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滔滔不絕,直到酒席過半,程懷瑜對眼前盤子撂盤子的壯觀場景從愕然回歸淡定,而沉璧對小二上菜的唱喏聲也開始由期待轉為麻木,她搬來的兩名救兵——徐飛和小翠已經撐得不行。最後仍然是韓青墨替她解圍,說酒樓環境嘈雜,既然吃好了不如外出走走,還可以順便賞月。
江南水鄉,烏鎮其實更像靜臥水面的一方小舟,時下清風習習,抬頭望皓月當空,低頭見水波瀲灩,十里塘沿岸怒放著不知名的野花,暗香襲人,恍若置身於不知今夕何夕的桃源之地。
沉璧喝得有點多,坐在草地上迷迷糊糊看月亮,想起蘇軾「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的佳句,只覺此情此景再好不過,彷彿所愛的人都還觸手可及,心中慢慢湧起一股很久沒有過的滿足。程懷瑜的聲音時近時遠,她懶得費神聽,盯著他開合的嘴巴直想笑。
「懷瑜,你怎麼把她灌醉了?」韓青墨現沉璧有點不對勁。
「誰說我醉了?」沉璧嘟起嘴,杏目斜睨:「我的酒量好著呢,想醉都不容易。你們明天不是要走麼,今晚權當送行,又沒有更好的方式……」
「爺,您的腳忒快了些,害小的好找!」
沉璧話沒說完,遠遠跑來一團黑影,近了才看清是程懷瑜的書僮,他抱著一個長形包袱氣喘吁吁:「爺,沒誤事吧?為取您要的東西,小的沒日沒夜快馬加鞭……」
「停!」程懷瑜顯然司空見慣:「小猴子,你表功的機會還多。先辦正事!」
「是!」被喚作小猴子的書僮機靈無比,他畢恭畢敬的將包裹在沉璧面前打開:「請姑娘笑納!我家老太太說這次多虧姑娘幫少爺耐住了性子才沒捅出禍端,區區薄禮聊表謝意,望姑娘不要推辭。」
沉璧驚訝的看著呈現在眼前的古琴,松黃木質,白玉琴軫,紫檀焦尾。暗紅色的琴身在月色下泛著高雅的光澤。
小猴子鞠個躬,轉身面朝程懷瑜繼續竹筒倒豆子:「老太太還吩咐少爺務必要請姑娘及家人一同進京,到府上坐坐,順便也好……」
「打住!」程懷瑜被自己的口水嗆了一下,沖小猴子揮揮手:「你可以回去休息了,老太太遇事喜歡亂琢磨,你也不知提個醒,還跟著瞎摻和呢!改天再和你算賬。」
「是!」小猴子傻笑著撓撓後腦勺,一溜煙躲遠。
程懷瑜不無尷尬的看向另外兩人,韓青墨心照不宣的笑笑,渾不在意。而沉璧仍在專心致志的研究古琴,他這才放下心來。
「餘音繞樑,三日不絕。」指尖掠過琴面,崢嶸之聲不絕於耳,他微笑淺吟。
「繞樑?!」
這就是歷史上讓楚莊王沉迷魔音以致七日不早朝的名琴繞樑嗎?抬頭見程懷瑜頷肯定了她的猜測,沉璧不禁喜形於色——要知道這可是價值連城的寶貝,如果能轉手賣出去,後半輩子可就高枕無憂了!
「喜歡嗎?」程懷瑜滿意的瞧著沉璧樂在其中,他做夢也想不到程家祖輩的珍藏此刻正被待價而沽。
「喜歡!」沉璧答得毫不猶豫,隨意撥弄了幾個音符,薄醺的小臉上揚起甜甜的笑意:「兩位哥哥即將遠行,小妹正好借花獻佛。當年醉仙樓初識,隨性所彈之曲有失大氣,想那好男兒理當豪情入雲霄,護天下蒼生,立不世之功,沉璧願以新曲相贈,以紀念三生有幸得蒙錯愛!」
說完,凝神聚氣,手腕緩抬急落,數串渾厚的音符便在月夜裡淙淙流瀉開來。
笑看紅塵,只記今朝,滄海一聲笑。
後世有歌迷將此曲比作道家之絕唱,佛家之離騷,當年令狐大俠也曾借酒抒臆:天下風雲出我輩,一入江湖歲月催。皇圖霸業談笑中,不勝人生一場醉。所謂塵世如潮人如水,只問離人何時歸。從前的姚佳只是單純喜歡氤氳其中的厚重蒼涼,而今的沉璧,卻是真的懂了。
程懷瑜聽得頗為專注,待到彈奏第二遍時,從袖中掏出一管白玉簫按在唇邊,緊接著一陣深沉悠遠的旋律劃破長空,轉眼又如珠玉般灑落,起伏流暢,與弦音奇妙的合二為一。
琴聲潺潺,簫聲婉轉,千秋萬世,滄海月明。
沉璧很是訝異,儘管她早知道程懷瑜精通音律,可也沒想到才聽完一遍的曲子也能被他演繹得這麼完美。側耳聆聽的韓青墨似乎也被觸動,只見他拔劍出鞘,就在月色水邊,隨著琴聲簫音舞動自如,修長身姿矯若游龍,凜冽劍影氣勢如虹。曲至佳境,沉璧朱唇輕啟,隨性低吟:
蒼天笑紛紛世上潮誰負誰勝出天知曉
江山笑煙雨遙濤浪洶盡紅塵俗世知多少
清風笑竟若寂寥豪情還剩一襟晚照
蒼生笑不再寂寥豪情仍在癡癡笑笑
磅礡大氣的寥寥數句經由嬌嬌俏俏的女聲演繹,雖少了幾分灑脫不羈,卻又多了些許被夜露沾濕的淡泊沉靜,如同水中那輪隨波蕩漾而變得有些模糊的明月,風起雲動,點點碎銀暈染開來,融於水光月色中的浩淼空靈將一切世俗紛爭悄然驅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