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間接為你提高了求親者的檔次,你不感謝我,反倒打算興師問罪?」
程懷瑜著重烘托一個眾所周知的事實,刻意忽略掉當事人的意見。
「感謝?」沉璧的怒火重新被點燃,她握緊雙拳憤然道:「我好不容易才過上自由自在的生活,現在又拜你所賜,莫名其妙的捲進是非。好吧,我也知道你絕不會真看上我。至於我的親事,謝謝你的抬愛,不需要你操心,你可不可以找些和你一樣閒來無事的大小姐來幫她們抒一下閨怨?我碰巧沒有,謝謝。」
程懷瑜聽她一氣說完,唇角慢慢彎起一個笑容:「沒有的話你會看我看得那麼仔細?」不待反駁,他又歎道:「這麼說,我還真懷疑你的性別,倘若你是男子倒好,這性子說不定還能讓我和青墨多結交個兄弟。」
「我一介無名小卒哪高攀得起,只盼你離我遠點才安全。」沉璧沒好氣的嘟嘴,青墨嘛,還可以考慮。
「無名?」程懷瑜佯裝思忖片刻:「那不如我送你兩字,沉璧如何?這兩字意遠韻濃,讓人想不記住都難。」
不就是塊躺水底的破石頭麼?
沉璧腦中驀然闖進慕容軒說過的一句話,忍不住笑起來。等她察覺場合不對時,來之前下定決心與敵方拚個你死我活的氣場已經渙散無蹤了。
她歎了口氣:「程公子若是有心尋來,我也隱瞞不了什麼,橫豎不過是怕消息傳去柳府平添麻煩。我雖不是賣身丫鬟,柳府對我卻有七年養育之恩,我當初遭人劫持,想來名聲總不大好。如今這般,於人於己都是活路,你何必對一名弱女子橫生刁難?真要追根溯源,我在蘇州與你素不相識,為主謀利總不能算錯,你怎麼……」沉璧本來想說你不就為那筆生意耿耿於懷麼,一個大男人的心眼怎麼比針尖還小,念及程懷瑜已不大好看的臉色,她臨時改了口:「你怎能念念不忘生意場上的一點得失?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更遑論錙銖必較!程公子少年得志,更要學會放開胸襟才對。」
程懷瑜臉上青一陣紅一陣,變幻如霓虹。他早知道沉璧沒拿正眼瞧過他,放出求親的風聲也只是為了逼她先來認錯,卻沒料到自己居然被人看得那麼扁。這一認知直接打擊了他的自尊,如果說他剛開始還抱有解釋的念頭,到後來沉璧以長者的口吻教訓他時,他只剩下暴走的願望。
「你說完了?」他強壓火氣斜睨她。
沉璧對程懷瑜急轉零度以下的語氣很是詫異,想也不想就說:「以上不過是一家之言,你若定要我以什麼方式賠禮道歉才肯諒解,那就直接開條件吧。」
程懷瑜冷哼一聲:「既然被你看出來了,那我也不妨直說,我大約還要在這住上一陣子,別的事礙不著我,我也沒必要管。你呆不下去的話,大可以考慮再逃一次。至於你辛苦經營的茶樓,看在與你舊主相識的份上,儘管開價便是。」
程懷瑜上下嘴皮子一動,想到哪說哪,只為解氣,不想正中沉璧的死穴——她連日來最擔心的就是這個,眼下被人不當一回事卻又貨真價實的說出來,換誰都得氣急敗壞。
「程懷瑜!枉你知書達理名聲在外,卻與恃財凌弱的小人沒什麼兩樣,你……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我倒要嘗嘗罰酒是個什麼滋味,你千萬別說到做不到!又或者,」程懷瑜揚起一絲譏諷的笑:「聰明如你,不過是耍點小手段,想另闢蹊徑引我上心?無論哪一種,我都樂於恭候。」
「你……」
程懷瑜挑挑眉,無視漲紅臉的沉璧,他伸手端起茶盅,卻不急著喝,修長的手指把玩著骨瓷蓋,一圈圈刮開邊緣的茶沫,逐客之意十分明顯。常年與形形色色的人群打交道,他早就學會將情緒掩藏得滴水不漏,在看到沉璧憋在眼眶中打轉的淚光時,他也有點後悔,無奈說出口的話收不回,只得硬槓到底。
沉璧被噎得氣悶,傻子似的呆立了好一會,趁著眼淚還沒掉下來轉身就跑,險些將正上樓的徐飛撞翻。
「怎麼了?出什麼事了?」徐飛顧不上滾了一地的杯碟,慌忙起身去追。
「不許跟來!」
遠遠聽見沉璧命令式的口吻,有些暗啞,徐飛遲疑著止住腳步,眼睜睜望著她跑遠。
「我替你去看看。」
一切都生得很突然,誰也沒留意到樓梯拐角處還站著一個人。
格子木窗將光影漏撒一地,紫男子袖卷銀輝,劍柄上的寶石在暗處依舊折射出玄妙異彩,照亮一雙澄澈俊眸,隱隱透著幾分擔憂。
徐飛忙謝過,再抬頭時,空氣中只留下一縷暗香。
六月天,娃娃臉,說變就變。早上還晴空萬里,不到晌午就飄起了雨絲。
沉璧在十里塘的垂柳下坐了很久,一群黃毛小鴨子在池塘邊嬉戲,歡叫不斷,不知不覺中,她竟生出些羨慕。人與小動物相比,只不過多背負了一個情字,就累那麼多,真不划算。如果她不是在等沉非,天高地闊,哪裡會沒有容身之地?又如果,她不是放不開林楠,六道輪迴,她寧願做崑崙山巔的磐石,閒品斗轉星移,一夢初醒百年身,豈不悠哉?
正胡思亂想,有人走到身邊坐下。
小鴨子搖搖擺擺的上了岸,細雨在安靜的水面敲出一圈圈漣漪,沉璧看得出神,那人也不急著出聲。
「小翠……」她懶懶的抱著雙膝,隨意散落的短遮去大半面容:「我不餓,就想一個人呆一會,好嗎?」
一把紙油傘在她頭頂撐開,她訝然回頭,望進一雙深邃的眼眸,隔著濛濛雨霧,卻比星辰還明亮。
在聽見他們爭吵直至沉璧摔門而出前,韓青墨都還在上樓和下樓的選擇間猶豫,可就當沉璧擦身而過時,幾滴溫熱的液體飛濺到他手上,那瞬間,皮膚彷彿被灼傷一般,連呼吸都驟然收緊。演砸場的鬧劇,他也有責任。懷瑜好勝,沉璧好強,兩人擱一塊絕對是針尖對麥芒。他之所以沒有強烈反對懷瑜設計捉弄人,是因為他覺得懷瑜不會鬧過分,而憑沉璧的性子也不會吃虧。可他沒料到一貫收放自如的懷瑜會失了冷靜,說出那樣逼人的狠話,簡直像個討不到糖吃就耍無賴的小孩。沉璧再能幹,終究是個無依無靠的女孩子,倘若換作青黎在外受人這樣欺負,他一定會將對方揪出來狠揍一頓。
想到這,他更沒有勇氣迎視那雙秀美的眸子,剛要別開視線,忽聽她喊他的名字。
「青墨。」
胸腔裡似有東西輕輕一撞,隱隱泛起莫名的期盼,然而,卻沒有下文。
他躊躇著,也不知說什麼好。他原本就不善言談,安慰人就更不會了。
靜默片刻,還是沉璧先開口。
「你不要因為我和懷瑜的事情而為難。你是他的好兄弟,也可以是我的……朋友。這兩樣並不矛盾,真的。除非你……也希望趕我走。」
他忙解釋:「我沒有……懷瑜也沒有那樣的惡意。他的心眼不壞,只是偶爾像被寵壞的孩子,脾氣一過就好了。我這麼說不知你能不能明白,總之,你對他有些誤會……他最初找你,是為你在醉仙樓彈過的那曲子。到後來,也怕你落進壞人手裡。你的大致去向,其實一直都在我們掌握中……北上祈州,遙天萬里,我們僅比你晚到一步,若說只因那微不足道的過結,你信嗎?」
沉璧意外之餘頗為吃驚,她和慕容軒混跡鬧市,反刑偵反得駕輕就熟,行經之處不留半點蛛絲馬跡,沒想到山外有山,更沒想到,這世上除了沉非,還有人關心她的死活。不需要理由,她相信韓青墨絕不會騙自己。那樣誠摯的眼神,清澈如泉,緩緩流淌進心底,紅塵微雨中多了份姍姍來遲的牽掛,此時此刻,她分外滿足。
她低下頭,不讓他看見自己嘴角的笑意:「那他完全可以開門見山的說,為什麼要繞這麼大的彎?」
「你先裝作不認識他,他礙於顏面總不好來求你。之後便是他的不對,求親這樣的餿主意……」
「反正我也當場拒絕了,他該覺得更沒面子,就算扯平。」沉璧余忿未平的扁扁嘴,弄清了原委,她也不打算再深究,想了想,又問道:「如果我現在為他彈一遍曲子,或者乾脆把曲譜給他,他,還有你,是不是就該告辭了?」
話一出口沉璧就有點後悔,私心裡,她其實並不希望韓青墨離開,好在對方的回答令她稍稍安心。
「現在還不行。所謂回去也只能困在嘉興,還不如在這裡散散心。」
一柄紙傘撐開一方晴空,或許是週遭的環境容易讓人放鬆,又或許是沉璧比較會牽引話題,韓青墨第一次現自己也有這麼多話的時候,他將逗留嘉興的事由說與沉璧聽,沒想到沉璧還頗感興趣,不斷插進各種各樣的疑問,他少不得再細細解釋前因後果。時間悄悄步過他們身畔,誰都沒有察覺。
傘外,雨絲沙沙作響,湮沒了柳蔭深處的竊竊私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