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伯繞著橫貫小鎮南北的十里塘轉悠了兩個來回,再進門時,直接懷疑自己不慎患了雪盲。武霸天下卻從不輕易顯山露水的少主居然正在用玄宗絕學之一的分筋錯骨手給瓜子去殼。
他使勁揉揉眼,看到的仍是那副景象——桌上的小碗裡,瓜子仁堆冒了尖,沉璧揮舞著小勺吃得喜笑顏開,而少主表現出的心滿意足竟絲毫不亞於當年在玄宗密室得承門主之位的那一刻。
桓宇沒說錯,少主在南淮歷經大劫後,性情果然變了不少。他從前哪有對女人患得患失的時候,唯獨對沉璧,明擺著喜歡又死不承認,其後果便是回燕京養好了七成傷就又找個借口馬不停蹄的奔往江南,今天一大早,送信的飛鷹撲啄窗椽時,沉璧睡得正香,當然,就是現在,她的注意力也集中在美食上。這丫頭對時局瞭解甚少,想必沒聽說過嘉蘭四公子的名號,天下之大,但凡論及絕頂的文韜武略才情樣貌,世人素以八字蔽之:晚雪逐月,凌霜吟風。
逐月所指,便是丁丑年中秋誕生的北6六皇子,慕容軒。
不過,慕容軒在南淮從不用真名,神龍見不見尾,就連天義門弟子都未必能將其對上號。十一年前,自己傾盡畢生修為助他度過九冥凝冰訣的難關,仿若彈指一揮,那個敏感倔強的孩子就已長大成*人。縱無師徒之名,他對自己的敬重卻自始未變,而自己對他傾注的心血也並不比對孫兒鄭桓宇的少。他天資聰穎骨骼清奇,後續持之以恆的付出同樣有目共睹,有別於那群貪圖享樂的兄長,九犬一獒,他一直很清楚自己要得到什麼。這才是最令人欣賞的地方。
遺憾的是,再怎麼少年老成,慕容軒也沒能逃脫一個情字。美玉本無瑕,一旦青澀顯露於形,便無異於自曝其短,倘若被有心者拿來做點文章,只怕對百年大計有害無益。更何況,那名叫沉璧的小丫頭,眉目間的神韻似曾相識,總讓人想起十餘年前終南雨霧中曇花一現的傾城容顏……冥冥中如果真存有天意,誰料是禍是福。
冷風灌來,老人打了個寒噤。
沉璧最先感覺到門外滲入的涼意,她跳下椅子跑過去:「酒菜都備齊啦?」
「哦,隨便置辦了幾樣。」鄭伯笑呵呵的卸下背簍,只當是剛進屋的:「你們在做什麼呢。」
「瓜子……吃瓜子……」
我是在吃瓜子,不過不知道他在做什麼?
沉璧看向完全喬裝成另一個人的慕容軒,滿以為他的回答會順帶給自己釋疑,結果,她失望的現那傢伙不知什麼時候又躺了回去。火塘裡的松香吞吐著裊裊青煙,一室清寂中驟然響起的小呼嚕讓沉璧徹底僵立在原地。
臘月裡,小鎮上的人們開始熱熱鬧鬧的走親訪友,就連獨來獨往的老鐵匠也有遠房侄兒來探望。小伙子雖說長相平平,手頭卻很闊綽,吃穿用度上只揀貴的挑,沒過多久,便有養閨女的人家拐彎抹角的打聽他的來歷。木木紅茶坊得益於近水樓台的地理位置而撈了個盆滿缽滿的開門紅,沉璧開心之餘也摻和進八卦行列。
「他人還不錯,不過,好像不怎麼說話……」
「長舌是婦人,男子沉穩點好。我家婆婆說,那叫內斂。」
「萬一……我是說萬一啊,」沉璧小心提示道:「他要是不能說話呢?」
「那也算不上什麼大事,你年紀小自然還不懂,嫁人主要看心地,知冷知熱就夠了,有點缺陷沒準會更懂疼老婆。」
知冷知熱?如果愛捉弄人也算得上優點的話。沉璧噙著一口茶暗想,這或者會被她們解釋成可愛。其實說來說去,財神爺的光環才是備受景仰的。
「陳丫頭……」小鎮上的人們初聽沉璧的名音以為她姓陳,沉璧懶得糾正,何況自己姓什麼還得問沉非,時間一長也就任熟客喚她「陳丫頭」,納鞋底的胖大嬸手裡行針如飛,嘴上更沒半刻空閒:「鎮上就屬你和鄭鐵匠打交道多,還有什麼可靠消息再給嬸子們透露些。揀重點的,他那侄兒現有幾房妻妾了?」
「這……」沉璧為難的皺皺眉,她雖然每天都能見到阿慕,還經常陪他享用自家出品的由他買單的下午茶,但他基本只是個聽眾,聽沉璧絮絮叨叨小時候的事,東扯西拉著毫無邏輯的雜亂心情。沉璧之所以願意這麼做,一是因為每逢此時他的表情看起來真誠而專注,她不用擔心他又會打什麼壞主意。二是因為有些話的確在心裡憋久了,原本就很有傾訴的**,而他是絕對不會將她的小秘密洩露出去的。她倒是沒想過向阿慕提問,事實上,就算問了,他十有**也不會回答。
沉璧沒有下文,旁人自然轉開了話題:「嘖嘖,王大姐,我看你是糊塗了。人家一個小姑娘怎好意思問這些,哎,話說回來,我那閨女要是有她一半能幹就好了……」
「噓,人來了!」
沉璧話音剛落,門簾被掀開,淡色天光勾勒出來人高挑的身形,頓時吸引了三姑六婆的注意。沉璧忙起身招呼,將客人帶到靠窗的單座上,也不多話,熟門熟路的沏了一壺楓露香片端過去。
「鄭伯沒和你一起麼?」沉璧接過慕容軒解下的貂毛披風,扭頭看了看。
慕容軒搖搖頭,拿出兩隻杯子斟好茶,照例推了一杯給沉璧,
沉璧笑著擺手道:「今天有事忙,不陪你喝茶了,我呆會讓阿飛給你烘一盤甜點,免費贈送。」
慕容軒不聲不響的垂下眼簾,沉璧剛轉身又折了回來,拿起杯子和慕容軒碰了碰,小口飲盡:「那你就等我半個時辰,我去收集點材料做好吃的。獨家秘方哦,別處可嘗不到的。」
慕容軒被沉璧故作神秘的表情逗笑,終於點點頭。
沉璧這才鬆了口氣,裹緊披風出了門。
在沉璧眼裡,對外人極其冷淡的阿慕可能懷有一種自卑心理,也許與他的嗓音不無關係。她每次想起問鄭伯,總被老人含糊搪塞過去,幾次三番後,她也聰明的緘口不提。阿慕喜歡呆在木木紅茶坊,而她也不討厭阿慕,甚至有種類似天然的親近感,大概是出於同情,她對他格外耐心。有時候,她會從他身上看到沉非的影子,她希望同樣身在異鄉的哥哥也能得到這樣的關懷。
慕容軒將窗戶推開一條縫,冰天雪地裡,沉璧帶著小翠在後院忙碌。她們合力搬過一架木梯,小翠在牆角扶穩了,沉璧繫起裙角往上爬,胳膊肘還挽著一隻小桶。爬到頂端,她伸手去掰掛在屋簷邊的冰凌。
慕容軒看得莫名其妙,猜不透這丫頭又是哪根筋搭錯了。半年不見,他卻對她的生活瞭如指掌,他就知道她並不像外表看起來的那麼纖弱,無論把她丟在哪裡,她都能活下去,並且還能活得好好的。他的寢宮床頭擺放著一隻粗瓷杯,杯壁上有只神氣活現的醜兔子,讓人看了就想笑。他很好奇她哪來這麼多稀奇古怪的念頭,還真敢一一付諸實踐。不過,他慕容軒看上的人,理當是要與眾不同的——儘管這次似乎與以往有些不一樣,他並不急著將她據為己有,只想呆在她身邊,喝她親手烹的茶,聽她輕言細語,時間如流水般靜靜流淌,曾經在他看來近乎浪費生命的事,居然也能變得甘之如飴。
與之相比,在王府裡養傷的日子雖是錦衣玉食前呼後擁,他卻總是莫名煩躁,起初只當不習慣突如其來的清閒,慢慢的,他現自己對天義門的快報也提不起興趣,反倒只盼著鄭伯馴養的那只褐色小鷹。冬至後,北部大雪封山,小鷹來得少了,他在無數次望眼欲穿後終於忍無可忍的跑來了江南,當他飢渴交加的推門而入並一眼看見熟睡中的沉璧時,所有感覺只剩滿足——失而復得的滿足。他不想再離開了,儘管沉璧對他毫無眷念可言,驕傲如他,更不會輕易褪去那層面具,又或者,是沒有勇氣接受她的再次拒絕吧。無論怎麼解釋都好,慕容軒平生第一次不打算對某個懸而未決的問題深究,只要能時時看著她,在這一方小小的與世無爭的天地裡,她的一抹淺笑便是他的整個世界。
慕容軒啜了一口茶,目光再次飄向窗外,沉璧攀在梯子邊緣,正低頭和小翠說著什麼,靈動的眸子顧盼生輝,冷霧中的笑靨直如梅蕊初露,芳宜香遠。
沉迷,往往不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