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融月光傾瀉而下,沉璧也開始焦慮起來,她以為那些官兵會沿著大路追趕,頂多也就是在外圍的樹林裡搜尋一遍,而他們幾乎已經走進山谷內核——看來連連戰敗的南淮是將慕容軒當作了取勝的重要籌碼。
慕容軒則比沉璧冷靜得多,他略一思量,伸手解開玉花驄的韁繩,一巴掌拍上它的臀部,受驚的玉花驄飛快奔向密林深處。
「喂!」沉璧急了,一個女人一個瘸子,沒有馬怎麼跑?
「北6慕容氏,單名軒。誰是瘸子?」
慕容軒不理會沉璧的疑惑,拉起她的手往相反的方向撤離。沒走多遠,他便停下來,領著沉璧躲到一棵粗壯的樹幹後。不多久,沉重的靴底踩過雜草,有人舉著火把走近,沉璧藉著微光,看見幾個黑衣蒙面人站在剛才的篝火堆旁翻弄餘燼。沉璧大氣也不敢出,料想他們已猜出逃犯就在附近,待要再看,一道凌厲的目光正巧掃視過來。
沉璧的心差點蹦出嗓子眼,幾欲失聲驚叫,口鼻處堵來一隻冰冷的大掌,慕容軒在她耳邊低語。
「他們瞧不見你。」
雲深月眠,暗夜靜得讓人窒息,沉璧和慕容軒近在咫尺,但誰也看不清對方的臉。
一無所獲的蒙面人竊竊私語著商量計策,沉璧沒心思聽,因為她捕捉到連串細微的腳步聲朝自己踱過來,大腦頓時一片空白。慕容軒的胳膊緊了緊,下意識的將懷中嬌小的身軀整個罩在袍袖下,似乎這樣便會安全些。
正在這時,遠處隱約傳來馬嘶梟啼,有人忽然拔高音量快喊了句什麼。剛走出幾步的頭領回轉身,當機立斷的一揮手,一夥人沿著玉花驄消失的方向追去。
沉璧稍稍鬆了口氣,這才意識到兩人姿勢的曖昧。黑白分明的大眼瞪著慕容軒,他似有察覺,輕咳一聲放開手,各自坐遠了些。
「玉花驄腳力好,他們短時間回不來,我們暫且靜觀其變,等天亮再作打算。」
「馬兒跑了,你的腿又不方便,怎麼打算?」沉璧悶悶的,五十兩銀子眨眼就沒了,心疼一下也不為過。
「車到山前必有路。」慕容軒似乎不願多說,他抬起左手,下意識握住自己的右腕緊了緊。
「南淮鐵了心要拿你當人質,他們若懷疑你還在山林,就算不再折返,也會布重兵在外圍死守。」
「他們不是南淮官兵,」慕容軒平靜的說:「官兵沒必要蒙面,他們是北6哪位皇子的手下。」
「皇子?你是說,」沉璧遲疑道:「你的哥哥?」
慕容軒自嘲一笑,是呵,他原本也不願相信,但那人說的分明就是本族方言,父王的寵愛早為手足相殘埋下了因。原是自己的幼稚,皇家,是永遠不該有親情的地方吧。
所幸沒人看見他的表情,誰都會受傷,張揚跋扈的面具戴久了,稍微放一放也好。
黑暗裡,一隻小手摸索著伸過來,拍拍他的肩膀,無聲的安慰。
慕容軒動了動,他其實是想握住那隻手,但它就像一隻受驚的小動物,「哧溜」一下縮回去。慕容軒的手撫過自己肩頭,掌心裡,似乎還殘留著她的餘溫。
正當慕容軒對自己的特殊舉動感到百般困惑時,沉璧也開始思緒萬千,離開蘇州不過幾天,竟像過了幾年,這些經歷若是放在從前,是想也想不到的。她本本分分長到十幾歲,忽然有一天就莫名其妙的陪著一個陌生人亡命天涯,從開始的恐懼被動到後來的同情憐憫,走到這一步,後悔也晚了,她和他的命運已悄然聯繫在一起,除非將他安然送出南淮,否則不用擔心蠱毒,自己一定死在最前面。
沉璧睜開眼又閉上,沒有人喜歡無邊的黑暗,因為容易聯想到絕望,好在,還有個人作伴……如果這個人不是累她擔驚受怕的始作俑者,感覺會不會就不大一樣?
正胡思亂想著,身邊有些動靜,慕容軒站了起來,沉璧本能的拽住他的衣角:「你去哪?」
「出恭。」某人答得恬不知恥,末了還加上一句:「要不要一起去?」
沉璧恨不得咬舌自盡,自己一定是腦袋壞掉了才會對他有所依賴,根本就是兩路人。她不聲不響的縮回手,悶坐。
好在慕容軒並沒有走遠,而且很快折回來,塞給沉璧兩個熱乎乎的橢圓球體,帶著股甜香。
「兔肉沒了,拿這個墊墊肚子。」
「這又是什麼?」
「木參果。幸好我埋得深,應該熟了,你嘗嘗。」
沉璧剝去果皮咬了咬,質地有點像紅薯,但汁水很足,甜絲絲的糯軟。幾口下肚,她才覺得餓了,捧在手上的木參果無異於珍饈佳餚,令人食慾大開。當沉璧意猶未盡的把最後一點果肉送進嘴裡,才想起慕容軒連隻兔腿都沒啃完,十有**也是餓著的。窘迫之際,頭頂傳來一陣鼾聲,原來他早已睡著。
沉璧鬆了口氣,心虛的決定讓愧疚爛在肚子裡,作為補償,她往慕容軒身旁挪了挪,用自己的體溫暖著他涼涼的胳膊。
第二天大早,沉璧趴在草叢中醒來,一堆枯枝敗葉幾乎將她活埋。她爬起來四下看看,沒見著慕容軒的蹤影,不禁有些慌。等了好一會,四下靜得只有沉璧的呼吸聲,她想了想,往不遠處的山谷走去。
儘管沉璧不停的強調自己沒有偷看人洗澡的癖好,但還是不由自主的將步子邁得很輕,一張俏臉憋得比滿林子桃花還艷,天地良心,她只是想確認慕容軒是否安然無恙。
霧氣不像第一次來得那麼濃,沉璧輕而易舉的看到了想看的畫面。
慕容軒背靠池壁而坐,半側著臉,修長而結實的手臂愜意的搭在池沿,長散落在潭石和草地上,飽含水澤的黑亮。
「來了?」他的唇角微微一挑,慵懶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陌生。
沉璧一驚,隨即意識到他不是在和自己說話。
他的目光看向桃林另一端。
霧氣散得更開,繽紛落英中,五個黑衣人如鬼魅般閃現,悄無聲息。
「讓我猜猜,你們是……大哥豢養的死士?」慕容軒處變不驚,彷彿在閒話家常。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六王爺無須多問,更不要讓弟兄們為難!」
鏗鏘數聲,刀劍出鞘。
沉璧的指甲掐進樹皮,絲毫沒感覺到痛,竟然也忘了逃跑,山窮水盡,她即便無計可施,也不願就此放棄,猶自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你們既是循溫泉而來,想必也料到本王寒毒復,想要什麼何不趁早動手?」
慕容軒的調侃反倒讓刺客們有些猶豫,相互交換著眼神,誰也沒敢輕易上前。
「怎麼?五位高手居然還怕一個內力盡失的人,大哥平日都是怎麼調教的?」
慕容軒的嗤笑讓沉璧有些糊塗,都死到臨頭了還不忘占嘴上便宜,這等激將有何好處,莫非是在唱空城?
轉念間,只見五個黑衣人天女散花般縱身飛躍,各路凶器分從不同方向聚攏,直指慕容軒。說時遲那時快,慕容軒揚起右腕,左手迅如閃電的搭上腕間綁帶,幾道銀光呈半弧形散開。喂有劇毒的袖箭自半空密集成陣,絕境處不留半分圜轉餘地,只聽「撲通」之聲不絕於耳,當即有三人跌進熱湯,餘下兩人險險避開,尚未站穩,慕容軒劈手接過自半空墜落的長劍,猛地擲出,當胸穿過其中一人。
連串動作只在電光火石間,被劍刺穿的屍身撲倒在目瞪口呆的沉璧腳邊,血濺羅裙,她勉強抑制住幾欲脫口的驚呼,見那僥倖剩存的刺客目露凶光,瘋狂揮刀衝向慕容軒。
誰料機關算盡仍是百密一疏,慕容軒此刻已全無對抗之力,唯有聽天由命的閉上眼,指端扣緊最後一支袖箭,只待與刺客同歸於盡。
千鈞一之際——
「救命啊!」
沉璧聽見自己的尖叫響徹山谷,接著「啪」的悶響,她扔出的土坷垃正中那人後腦勺。
那人跳轉身,騰騰殺氣讓沉璧徒生悔意,沒來得及跑,明晃晃的大刀已逼近眼前。
慕容軒氣急敗壞的怒吼:「住手!」
沒用,也晚了。
沉璧不知哪來的膽略,斜身躲過來勢洶洶的第一刀,一腳踹向刺客下盤,趁他騰挪寸許,自己連滾帶爬的摸上屍體,用力拔出長劍。腦後疾風夾雜著謾罵呼嘯而至,沉璧本能回手去擋——
「噗!」
腥熱的液體噴了沉璧滿身滿臉,那人充血的眼瞪成銅鈴狀,似乎難以置信。大刀「匡啷」落地,沉璧呆呆看著長劍頂端戳著的屍身,良久,如夢初醒般甩開劍柄,跌跌撞撞退開幾步,奪眶而出的淚衝開血跡,她用手胡亂抹著,血水糊住眼睛,詭異的鮮紅。
從未有過的恐懼包圍了沉璧,她殺了人,她親手將劍插進活人心臟,生物老師曾說過,大動脈切口的血就像小噴泉,原來是真的……不行,要去洗洗,洗乾淨就什麼都沒有了……
沉璧神智混亂的衝向溫泉,半途被人拉住,旋即撞進一個懷抱。
「水燙……佳佳,是我,別害怕,我在這裡。」
沉璧攥緊衣襟,止不住的顫抖,像極了被拋上岸的魚兒,嘴唇開合著,卻吸不到半點空氣。
慕容軒撫著沉璧的背,一下又一下,難得的溫柔耐心:「想哭就哭出來,沒事,都過去了。」
不多時,懷中傳出小聲嗚咽。
慕容軒鬆了口氣,沒來由的,眼眶有些潮熱:「你怎麼比兔子還笨,虧我浪費時間把你藏那麼好,你卻急著跑來偷看我。」
沉璧咧咧嘴,想笑沒笑出來,終於,放聲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