纖纖素手撫過一塵不染的琴台,百年紫檀木的古樸觸感讓沉璧不自覺的揚起唇角,她微微凝神,指尖輕佻,一聲清亮的弦音漾開滿室茶香,空靈似露珠滴落在寧靜的湖面,直令聞者屏息,彷彿撥動的是人的心弦。弦音飛珠濺玉般的自沉璧指端淙淙傾瀉,由細微到悠揚,由婉轉到明快,穿破了雲霄,再從雲霄翩然花般墜落。
沉璧彈奏的並非文人雅士耳熟能詳的曲目,而是一《滾滾紅塵》。閒來無事的時候,她喜歡哼唱記憶中的舊曲,然後耐心的一遍遍嘗試,直到讓那些熟悉的音符穿越過姚佳的手,點點滴滴溫暖著沉璧的心。眼下也並非賣弄,只是料想那些名曲憑她練得再爐火純青,遇上高人,照樣能從雞蛋裡挑出骨頭來,不如另闢蹊徑以求一新。
事實證明,沉璧的推斷是對的,雖然對的開端並不一定能帶來對的結果。
一口茶含在程懷瑜嘴裡,由熱變冷,由冷變澀,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名琴固然獨具魔音,但那丫頭彈的曲子更為特別。雖然她的琴技並不見得有多麼高,音律好在哪裡他也說不上來,只覺胸腔裡有股莫名的情緒在湧動,想要抓住,終歸徒勞。
「這曲子是誰作的?」他遲疑著輕聲問,生怕驚擾了沉璧。
「大約是爹爹請來的東林學士。」柳二小姐如是答。
「哦!」程懷瑜毫不掩飾的失望,他才不信東林書院的那群慣會拍馬逢迎的公子哥兒能作出這般脫俗的好曲,八成是從哪位寒門書生手中求來,然后冠以己名。倒還不如去問那彈琴的丫頭,人曲合一,已是琴者的最高境界。
韓青墨氣餒的曲指頂頂鼻樑,他堂而皇之的進出了幾個來回,程懷瑜卻還是眼珠不錯的盯著那架古琴……抑或是在琴弦上舞動的那雙手呆,顯然已將正事拋在了腦後。
他慢慢踱回去,端起桌上的茶盅,淡淡的脂粉味飄近鼻端,他愣了愣——小丫鬟還沒來得及換茶,抬眼看去,她正專心致志的撫琴,形同蝶翼的睫毛掩住了一雙清秀的瞳仁,遠黛般的柳眉微微蹙著,未與人知的心事暗隨琴聲汩汩流淌。
這支曲子很特別,想來正是吸引懷瑜的原因。這小子向來喜歡附庸風雅,他倆都是中途從東林書院輟學的異類,性情實則不盡相同,當年卻因一連串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打架事件而鬼使神差的結為摯友。離開東林書院後,他推卻了懷瑜邀他北上的盛情,原本在江湖中玩轉得風生水起,卻被在鎮江做知府的老爹抓了回來,語重心長的囑他考個武狀元的名號還鄉耀祖,並承諾之後再不多加干涉。出於孝道和自由兩全的考慮,他乖乖留在家中等候秋試。誰知不出幾天,神通廣大的懷瑜竟找上門來。
交友不慎的後果正如這般,懷瑜揣著家父的親筆書函與循規蹈矩的鎮江知府促膝長談了一夜,他雖好奇也沒多問,然而,就在他以為萬事大吉並心存感激的陪懷瑜遊山玩水之時,這小子才不無遺憾的透露了他仍需參加秋試的消息……不過,他同時也得知了另一個秘密,這秘密到後來就變成了他不得不跟隨其後護其周全的理由,誰叫這小子的武功總是缺那麼點火候呢?
韓青墨苦笑著搖搖頭,放下茶盅,決定照原計劃行事。
「懷瑜……」他清清嗓子。
程懷瑜聞聲驚醒,意識到自己在醉仙樓呆的時間已經過長。
迅和青墨交換了眼神,他沉聲問道:「有事嗎?」
韓青墨勉為其難的從袖中掏出塊粉色錦帕,期期艾艾的露出帕角的一枝繡梅,引來柳二小姐的注意後,又飛收起——任務完成。
程懷瑜不輕不重的歎了口氣。
「公子是否覺得琴聲難以入耳,」柳二小姐馬上話:「沉……」
「不是,」程懷瑜忙擺手讚道:「柳府區區一名丫鬟尚且如此,不難想像柳小姐的妙手天籟。但程某今日還有要事在身,是以無緣領略。」
柳二小姐瞥了韓青墨的袖口一眼,意味深長道:「自打程公子的腳邁進了蘇州城,家家戶戶的要事可就都多了。」說著便斂了笑意:「言歸正傳,公子今日前來醉仙樓的本意不是想談一筆生意嗎?」
「正是。久聞蘇州城內所產綢緞以柳、杜兩家為冠,前些天程某走訪了不少店舖,眼見為實,自然就有了往來的打算。」程懷瑜面露難色的頓了頓:「不想兩位員外都太客氣,柳員外非請程某品茗不可,而杜員外更是特地為程某備下家宴洗塵,眼下因聽曲耽誤了時辰,恐怕讓他人久等,不如改天……」
「他家的紅綃錦哪裡比得上我家的冰蠶絲,」柳二小姐心道杜家不就是急著將閨女拉出來獻寶麼,於是一口氣沒沉下去,冒出無數酸泡泡:「可否借杜若梅的帕子給我看看?」
就在柳二小姐翻來覆去的查看甚至幾欲撕碎假想敵的帕子時,程懷瑜的唇邊露出不易察覺的笑意,他平日收到的香帕可論斤算,哪還記得帕子的主人姓甚名誰,更沒想過可作他用,這還多虧了那個大嗓門媒婆往他手裡塞帕子時出的震耳欲聾的吼聲——誰比得上蘇州第一美女杜若梅!若梅……這名字的意境倒是與另一個人的很像。
他模糊的想著,記憶中那張清婉的面容又一次嫣然回眸,他的臉部線條不覺柔和了許多,等事情辦完了,一定要帶青墨回去見見若蘭,見見他未來的弟妹……
沉璧早在柳二小姐出聲前就注意到了程懷瑜的小伎倆,心念一轉便明白過來,這種小白臉營銷在未來就有一個專屬名詞叫做男性公關,專門用來對付女強人,以曖昧化解冷靜,以美色對抗精明,本來也算是技術活,但換作程懷瑜這樣挑撥女人為他爭風吃醋,在沉璧看來就有點低級了。柳二小姐並不笨,只是這年代的生意人尚未形成某種意識,普遍思維定向在女色上,被男色反涮一把還無從察覺。
一曲即終,沉璧腕部旋轉略急,撥出連串流暢的旋律。
程懷瑜悠閒的搖著折扇,等待預期結果。
「杜家這種布料開價多少錢一匹?」柳二小姐將倖存完好的錦帕扔在桌上。
「十兩。」程懷瑜不慌不忙的將原價砍掉了兩成,又補充道:「貨是不錯,就是貴了點,但杜老闆剛遣人過來……」
「那好,我們庫存的冰蠶絲,八兩一匹,每十匹配送一匹上乘螺紋鍛。程公子若有誠心,現在便可立契。」女人的嫉妒心一旦被挑起,是毫無理智可言的。更何況,敵方還是搶佔了蘇州名門閨秀排行榜第一位的杜若梅。
「容程某再做思量。」程懷瑜努力按捺住心頭的竊喜,側身與韓青墨私語一番。這實惠來得雖不算意外,但也優厚得過了他倆的估算,他正想拍板,抬眼間,不經意撞上一雙晶亮的眼眸,靈動如斯,卻帶著點……不屑?!
程懷瑜一愣,待要細看,眸子的主人已走下琴台,對柳二小姐屈膝行禮。
「小姐還是請老爺前來定奪為好,接近成本的底價,著急的不應該是我們。又或者,不如讓他們先拿到了杜家的讓價,再做決定也不遲。」
輕輕柔柔的聲音如細雨飄灑在每個人心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