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回在百鶯宮得罪了靜夫人,這一連三個月翩舞閣的奴才們受盡了六宮奴才的白眼,眾人避之惟恐不及,此刻的翩舞閣只能用一句話來形容「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慼慼」,不知不覺,秋至,落花紅滿地,秋葉即凋零,梧桐愁幾許。
好不容易從公公們的口中打聽到「碧玉湖」,位居中宮西面,據聞那很邪門,常有許多不知名女屍浮於湖面,久而久之這也就成了一個荒蕪死寂,無人問津之地,可今夜我卻一定要來。
磐月如馨,溶溶若霜,懸於幽愴夜空,映入平靜泛光湖面,湖岸旁滿目荊橫,野草叢生,密密麻麻更顯幽森。我緊握手心的小布袋,沉思片刻,吐出一口寒氣,邁步衝進這片幾乎可以將我整個身子淹沒的草叢,張開雙臂不停拍動荊草,頓時,綠光乍現,如幽繁綠星點點,在我周圍縈繞飛舞。我的動作依舊不停,在叢中旋轉拍打,風亂了我的青絲,流蘇幾點拂於眼前又被吹散,手心略微傳來刺痛。
綠光飄然而舞,清風宛然淡吹,搖曳、縈繞、飛舞、交錯,一切如幻然天成之美景,但此刻的我已顧不得眼前令我怦然心動之景,只知道,我要將更多的熒火蟲召喚而出。
還記得那次逃亡,被祈佑救起後,他把我安置在客棧內,終於能睡上安穩的一覺。可是夢中卻屢屢閃過父皇與母后慘死的一幕幕,我猝然從床上彈起,冷汗淋漓,目光迷亂。為了緩舒心中的壓抑走至客棧後院閒走,望著茫茫一片草叢,內心湧現淒涼之感,忽看幾點綠光由草叢飛出,她眼光一亮,竟衝了進草叢,頓時螢光乍現,圍繞著我的身邊四散,揚手輕輕拂過漫飛的熒火蟲,臉上1ou出了滄然的微笑。
而祈佑卻不知何時來到我的身邊,我清楚的記得他對我說的話,「馥雅公主,你真很無情!」他突然出聲打破此刻的寧靜,擾亂了我瞬間的享受,停下手中的動作,望著他的目光有一絲警戒。他朝我走來,雙腳踏入叢中,驚起更多的螢火蟲,「國破雙親亡,你還有心情觀賞這群螢火蟲,笑的如此開心。」
望著清俊雅然,神采飛揚的他,笑容也隨之斂去,「我在笑,並不代表不為國破而傷。」側仰望漫天的綠光,神色飄渺,「這裡每一隻螢火蟲都代表著我的希望,希望父皇母后在天上過的安樂。」
「你太天真。」他伸手捉住一隻螢火蟲,然後狠狠捏將其捏死在手心,「螢火蟲能代表希望?那麼你求它幫你復國?」
我的臉色倏然慘白一片,血色盡褪,動了動嘴角卻一個字也吐1ou不出來。而他俊雅溫柔的臉上透1ou出張狂,笑的滿是清冷,「我也曾經有過希望,但是後來我才現,真的很愚蠢。若真想你的父皇和母后在天上安樂,就拿出你的勇氣,為他們復仇吧。」
我苦笑一聲,收回思緒,內心的仇恨,或許是被他勾起的吧。
「潘玉?」一聲略帶驚奇之音於我身後叢林響起,這不大不小的音量正好在這幽靜之處波蕩旋繞,回音陣陣。
我怔在原地,手中的動作,腳下的步伐也停下,一刻也不敢動,更不敢回頭。只聽得一陣腳步聲夾雜著寸草被折斷的聲音朝我而來,我心頭一片緊張,霍然回,盯著眼前突然止步的祈星,臉上激動的笑容突然隱去,轉為迷惑,失望。「你是誰。」
「奴婢雪海。」我低著頭盡量壓低自己聲音。
「連聲音都這麼像,你就是潘玉吧。」他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語氣真是驚了我一大跳,我認識的祈星沒有這麼聰明吧,難道短短四年就將他磨練的更加成熟?「奴婢不懂您的意思。」
他一陣輕笑,我蹙眉望著他的笑,心裡徒生寒意,他又在笑什麼。
「你在這做什麼。」他突然轉移話題問我。
「捉螢火蟲。」見他不在繼續追問下去,我的心也漸漸放下。
他舉頭望飛舞的螢火蟲,微微歎一聲,「我幫你。」
錯愕的盯著他,一陣迷惑,他一個王爺什麼時候喜歡玩小孩愛幹的事拉,童心未泯?在怔忪間他已將我手中緊捏的小布袋奪過,「你去捉啊。」
一聽他提醒我才回神,莞爾一笑,回朝那綠光閃爍的螢火蟲撲去,完全放下心中的戒備,或許,只因他是我唯一的朋友。又或是他能向我坦白心中真實的想法,即使我的容貌已不如往昔,他卻能一口叫出我的名字,而祈佑卻不能,難道這就是愛人與朋友間的不同?
我捉了滿滿一掌心合起,再回至他身邊,笑望他手中的布袋,卻見他遲遲未有反映,我拿胳膊蹭了蹭了他,「想什麼呢,把它打開啊。」
被我一蹭他才回神,尷尬的笑笑,再將小布袋鬆開一小口,讓我將其全數塞進去,後又去捕捉。卻聽他的聲音再次響起,「為何捉這麼多螢火蟲?不止是因為好玩這麼簡單吧。」
「就是因為好玩。」頭也不回的說道,一聲低微的歎息卻讓我停下手中的動作,不解的望著他,「為何歎氣?」
他苦笑一聲,竟就地而坐,置身於漫漫草地,他可是位王爺,竟然全然不顧這草地上的骯髒?只看他眼神飄忽著,隨著螢火蟲的飛舞而轉動,「小時候,我也常與哥哥、弟弟們一起捕捉螢火蟲。後來,母妃不允許我再與他們一起玩兒,她說這個宮廷除了親生母親,不可以相信任何人,就算平時對你再好,都很有可能在你背後捅我一刀。」藉著月光,我看見他眸中深處的孤寂憂傷,如今的明貴人已經貴為太妃,難道她還未放棄想將祈星推上皇位的念頭嗎?
「其實明太妃說的也不無道理,就如太子殿下與祈……」我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隱遁於唇中。
「我不記得有與你說起我的身份。」他頗有深意的說道,我正著急著想著該如何解釋我的失言,卻被他打斷了,「我送你回去吧。」
我點點頭,也不想在多做解釋,不論他看出什麼端倪,至少他未追問下去,我很感激。更慶幸,我竟會有一個這麼瞭解我的知己朋友。
夜迢迢,1ou花煙柳舞飛絮,弔影蒼波鎖窗明。花隱香,香閣翠斂掩芙蓉,夜來驚落滿中庭。後宮祈星也不便去,只是將我送出了中宮。
我輕手輕腳的跑回房中,小心的推開門,盡可能用最輕的力氣將門關好,怕吵到與我同住一寢的南月。「你這些天常常很晚才歸。」南月的聲音倏然由身後響起,駭了我一跳。
「有些事辦。」走至桌旁,拿起火匣點燃桌上的殘燭,頃刻間,微暗燭光將屋子點亮。
「辦事?貴嬪娘娘交代的?」她從床上爬起,隨手拿一件外衣披上朝我走來。
我不語,只是倒了一杯早已涼透的茶水,一口飲盡,洗去了我喉嚨裡的乾燥之火。她與我面對面站著,也倒下一杯,卻只是捧在手心捏握著,「真是弄不懂你,為了這個不受寵的娘娘打靜夫人,現在還為她如此奔波勞累,到頭來還不是竹藍打水一場空。」
「做奴才的,為主子辦事天經地義。」我放下手中的瓷杯,稍用了幾分力,一桌面相碰出一聲輕響。
南月一聲輕笑,後小聲附於我耳邊道,「如今的繡貴嬪是再無翻身之日,我們何不另尋投kao別的主子,謀條出路。」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我立刻出聲制止她的不敬之語。
「在這個後宮,你若不懂依附權勢就會過的很慘,正如那日在百鶯宮,靜夫人如此譏諷繡貴嬪,她卻不敢出一聲,只有你這個不懂事的奴才會為了她而得罪靜夫人。皇上來了,他也沒問誰是誰非就要將你拖出去仗責六十,繡貴嬪都是拼了命才保住你的小命,可見我們翩舞閣在這後宮的地位。」她一頓,轉眸凌厲的望著我,又道,「若我們有一位如靜夫人那般有權勢有地位的主子……」
我不等她繼續往下說,立刻出聲打斷,「夠了!」
她許是被我這一聲厲吼嚇壞,啞然的望著情緒失控的我,我也覺自己的情緒似乎過了,平復心下激動,暗握雙拳,「你也說了,那日貴嬪娘娘竟為了我這樣一個卑微的奴才,不惜下跪乞求皇上饒恕我的罪過,試問這樣一個好主子,我怎會拋棄她而另行高飛?」
「愚蠢!」她用力放下手中的杯,杯中之水因她的手勁飛濺而起,幾點灑在我臉上,她的袖口也沾了不少水漬。
翌日戌時,我又去了中宮的碧玉湖捕捉螢火蟲,祈星竟早早在那等著我,他怎會料到我今日還會來?雖是疑惑重重,卻未細問,只是與他共捕如流光閃爍飄忽的螢火蟲。草草幽歡,秋月無端,輕風微涼,暗香入襟。
一連五日,他都陪我抓螢火蟲到體力殆盡,布袋深滿才送我離開中宮。可今夜他卻帶我去了他曾經居住的錦承殿做坐,命人準備酒菜於席。一壺花彫酒釀,酒香四溢撲鼻,聞著都令人心醉弛靡,四盤家常小菜,魚鱗茄子,冰糖銀耳,糟炒雞片,金銀豆腐。菜香縈繞,與酒香混在一起,引的我早已飢腸轆轆。在這皇宮內能品上這一桌精緻的民間小菜實屬不易,更是暗自感激他的用心。
「吃啊,還與我客氣。」他見我不動筷,就催促了一句。
「那我不客氣了!」拿起擺放於側的湯勺盛了一勺放入口中,香甜之味由舌尖傳至所有的味覺,當我喝的正津津有味之時,卻現他始終未動筷,只是靜靜的盯著我吃,害的我怪不好意思的,立刻也催促著他動筷。
「看著你吃,真是種享受。」他帶著親切的笑容,如水透徹。
我將筷尖置於唇齒間一怔,後轉為淡笑,「聽你說話,也是種享受。」
一時,我們無言相望,淡之一笑,同時舉杯相碰,清脆的聲響敲打了我的心頭。飲下一口酒,喉嚨中火辣辣的不適,立刻夾起幾片雞片放入嘴裡細嚼。側望著窗外的夜空,磐月慘淡,冉冉懸空俯視蒼穹。我不禁扯開嗓子道,「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我與他又對飲上幾杯,很久,沒有喝的如此盡興了,「能與之結為莫逆知心之交,無關風月,乃我之幸。」此刻的我雖有醉態,神智卻很清醒。
「即你已認定我為莫逆之交,那我問你一件事,如實相告。」他盯著我半晌,似乎做了什麼決定,終於開口了,「你是潘玉。」
「對,我是。」絲毫未有猶豫,拖口而出,再看看他的表情,很平靜,顯然很早就料到我的身份了。我勾起淡笑,也問,「即我如此相告,你能否對我坦誠相待?皇位,依舊是你的夙願?」
「是,從未放棄過。」他亦如當年在軍帳內,肯定的對我交代著,無欺瞞,「皇上……納蘭祈佑,是否你心之所愛?」
他的這個問題讓我的笑容一僵,隨即斂去,他……如何得知我與祈佑之事?良久我都未出一語,只是為自己斟上一杯酒一飲而盡,未盡興,又是一杯。連續五杯,直到祈星按住我置於壺上的手,阻止我繼續喝下去,方終止。
他說,「即你不願想告,我也不強你所難。」
我一直低著頭,凝望手中緊捏著的酒杯,而杯底早已見空,我一聲苦笑,「是的,我愛他。」
當我再次醒來之時已是第二日的晌午,日上三竿,驕陽似火。我揉著昏沉的太陽穴,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簾,正對上一雙關擔憂的水眸,我的思想還未反映過來,她就小心的扶著我倚上睡枕,「終於醒了?」
「娘娘,您怎麼在這?」我的喉嚨乾澀,說出來的聲音都是有氣無力。
「今早沒見你來伺候,問起南月才知道你宿醉未醒,故前來看看。」她的聲音輕柔如水,讓我漸漸沉重的心也放下。
我再望望雲珠身後的南月,奇怪之餘就開口詢問,「昨夜……我怎麼回來的?」
「晉南王的侍衛將您送回來的。」她的表情古怪,我心中的疑惑更深,難道我昨夜很失態?努力回想著昨夜生的事,卻始終無法記起,不會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又或是酒後亂性?
「雪海,你與晉南王認識?」雲珠的眼中也出現了疑慮。
「不是拉,我無意中碰見他……後與他喝了兩杯。」我絲毫沒底氣的解釋著,這就是貪杯的下場,以後再也不喝那麼多了,「對了,娘娘您今日可有服藥?」我立刻轉移著話題。
「一個時辰前已服下,對了,你這個方子還挺管用,連續服了兩個月,這疤痕雖依舊可見,卻已無隱痛,更沒曾經那麼駭人。」她欣喜的撫上左頰那快刺目驚心的疤痕。
「娘娘若堅持繼續服食此藥,所有的隱痛都會消失的。」這個方子正是當年那位神醫開給我的藥方,雖說是為我重新易了一張臉,但隱於臉下的疤痕卻時常隱隱作痛,折磨的我身心俱裂。直到神醫研究出一個藥方,我持續喝了半年,疼痛根除。所以我就想,雖然雲珠的臉受傷多年,但此藥方若用在雲珠臉上應該也會見效,所以斗膽一試。果不其然,不止她的疼痛消失,就連疤痕上的血黑之色也漸褪,真不愧為天下第一神醫所開之方。
「那我臉上的疤痕……」她期待著凝視著我。
我輕輕搖頭,若此藥真能驅除這駭目之痕,當初他就不會為我換臉。她略微有些失望的挎下雙肩,不過很快就平復下來,扯出笑容道,「你的事辦的如何?」
我不說話,只是望望依舊立於其後的南月,南月一對上我的目光,瞭然的福身道,「奴婢去為娘娘準備午膳。」
待南月退下後,我才放下戒備,輕附在她耳邊低語,「十日後的中秋之夜……」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