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二年七月十九日,大明皇帝朱由檢在皇極殿內召集幾位重要的大臣,召開本年度最重要的軍事會議。,,
皇極殿後來改名為太和殿,此處為皇帝坐朝的殿堂,也是俗稱的金鑾寶殿。明初取名奉天,這是根據儒家的天命論,說皇帝是奉天之命來統治人民的,明代中葉嘉靖朝重建時改名皇極殿,其意是皇權永遠統治的願望。自建朝以來,皇帝都是在此處接見群臣,並召開最重要的會議。
作為被傳命的邊關大將,吳三桂有幸能夠進入這座大殿,心中十分激動。進得皇極殿內,他不禁為這裡的雄偉壯闊而感歎,此殿淨面積有三千多平方米,由七十二根柱子支撐。正中是六根金井柱支托藻井,柱身瀝粉貼金雲龍,其餘殿柱俱塗朱紅油漆。柱高由地面至天花梁直至十幾米,殿內正中有一個約兩米高的地平台座,上面設置雕龍寶座,兩旁有蟠龍金柱,天花板上藻井倒垂金龍戲珠,照耀著寶座。一會兒皇帝就會出現,坐在那裡了。
為了這次重要的會見,吳三桂幾乎一晚上也沒睡,尤其是經過了昨晚上的鬥智鬥勇、驚心動魄,就更加沒有睡意了。他一大早就起來,恐怕自己落在別人的後面,但就是如此,他依然還是來晚了一步,當他到得殿中時,一個人已經在這裡多時了。
那人遠遠地在殿內守護著,他站在很偏僻的陰影裡,吳三桂只顧著東張西望,並沒有注意到他,那人也不打擾他,直到他的眼光轉來轉去落在自己身上時,才微微一笑,親切地叫道:「三桂。」
吳三桂定睛一看,眼前是一位相貌儒雅的中年文士,身穿朝服,氣質出眾,情不自禁哎呀一聲,急忙走上前去,跪下磕頭,道:「恩師來了,請受學生一拜。」
「快起快起!皇上出來見著成什麼體統?」洪承疇急忙將他拉起來。吳三桂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羞澀地一笑道:「學生實在是高興得太過了,恩師見諒。」
「說什麼話?都是自己人!」洪承疇低聲說道,將吳三桂好一番端詳,拍拍他肩膀道,「好!出落成了一條大漢了,看來假以時日,就是國家棟樑。」
吳三桂感歎道:「恩師過譽了。一晃兩年多沒見,恩師你就瘦了許多,陝西那地方,一定是非常勞苦吧?」
「匪首高迎祥死後,我們的日子好過了一些,最凶悍的十三路盜匪現在也已經四分五散,不成氣候了,不過,流民並未減少,主要因為餉銀太重了,百姓受不了,逼得又反了。」洪承疇道,「我們越是殺人,反的人就越多,這不是壓不壓的問題,實在是因為地荒得太多了,餉派得太厲害,再趕上流年不利,天災不斷,老百姓沒有地種,有地種的又交不起餉,又趕上天災。這個時候,最應該做的是開倉賑災,但兵部尚書楊嗣昌居然提議,還要『三餉加派』,這是火上澆油,老百姓交了糧餉,還要交練兵的練餉,剿匪的剿餉,對付遼東的遼餉,最可氣的是,在糧餉照交的基礎上,這三餉是加派出來的。這是逼著老百姓造反,楊嗣昌的這個餿主意,害苦了老百姓。」提起陝西,洪承疇越說越氣,怨言滿腹。
「可是我聽說楊嗣昌最近很得皇上寵信啊?」吳三桂說。
「沒錯。我和孫傳庭寫了一封奏折駁斥楊嗣昌,楊嗣昌知道了懷恨在心,在皇上面前進了讒言。要不,我不會被調回來的,傳庭兄也不會下獄。哎,我們在外面打仗,最怕的是內訌,可是本朝開朝以來,內訌就沒有斷過。」洪承疇牢騷不斷。
「呵呵,這一大清早,咱家的耳朵就有點癢,這是誰啊,在說是非呢吧?」只聽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傳出,從大殿後面閃出了曹化淳。在他的身後,則跟著一個身材肥胖、禿眉少發的小老頭。
洪承疇、吳三桂急忙行禮,道:「公公好。」曹化淳點點頭道:「兩位來得真早。」
洪承疇道:「咱們心繫皇上,一心想見他老人家,昨晚上都睡不著了。」
「咱家可提醒你,皇上自從那次出了刺客的事後,心裡一直不大舒服,你們見了面,可不許一味地發牢騷,尤其是孫傳庭的事,不能說,知道不?」曹化淳道。洪承疇點頭稱是。曹化淳看了一眼吳三桂,道:「吳三桂,你一向可好?」
吳三桂心裡有鬼,不敢直視曹化淳的臉,只低頭俯首道:「謝公公掛念,卑職還好。」
曹化淳看著他的表情卻自然如初,似乎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他回過頭對身後那胖子說道,「魏閣老,這就是我和你說的那個吳三桂。」接著又對吳三桂說道:「你在外面可能不認識,這就是咱大明的當家人,內閣的魏藻德閣老。」
吳三桂一聽說他就是魏藻德,一下子愣住了。魏藻德卻一步上前,拉住了他的手,興奮地說道:「好啊,早就想見你了,你是國家棟樑啊!老臣一直聽說邊關有位趙子龍,今日一見,名不虛傳啊!好好幹,為國為家,為皇上,博個功名,功在社稷,老臣這裡先替京師百姓謝謝你了。」
吳三桂很勉強地行了個禮,想起幾天前,這人暗中派人誅殺吳梅村,連老弱病殘的百姓都不放過,何其心黑手狠,今日一見,竟然表現得如此熱情平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了。
洪承疇道:「卑職洪承疇見過魏閣老,願閣老身體健康,諸事順利。」
「說到保重身體,那是你們這些封疆大吏的事啊,」魏藻德走上前去,親切地拍拍洪承疇的手,一臉的春風滿面,「洪大人在陝西剿匪,功績卓著,非常辛苦,皇上是知道的,內閣也是知道的,那些悍匪現在成不了氣候,全是洪大人之功,我作為閣臣之首,已經奏明皇上,論功行賞,洪大人居功第一。」
曹化淳一旁咳嗽一聲,魏藻德不說話了,但是一臉笑容地望著大家,顯得很真誠。曹化淳道:「我看人都來齊了吧,我這就進去奏明皇上。」
他話音剛落,裡面有個聲音道:「不用了,我在這兒。」從屏風後面,走出了崇禎皇帝,身後還跟著一個只有二十幾歲的年輕人,身著青衫,看起來很是文靜。
眾人見皇帝來了,急忙都跪下請安。崇禎疲倦地揮揮手道:「都起來吧。」大家謝主龍恩全部起來了。吳三桂看一眼皇上,臉色蒼白,眼圈有些烏青,看起來是沒休息好。
崇禎坐在金鑾寶殿之上,道:「今天的會本來還應該有楊嗣昌的,但是朕派他去了陝西,熊文燦是個無用的人,他招降了張獻忠,可是又讓人家反了。這個張獻忠非常狡猾,只能殺,不能招降。熊文燦他吃了人家的好處,這才給了這個匪子以可乘之機。」
「皇上英明,」魏藻德上前兩步,諂媚地說,「熊文燦貪贓枉法,依臣之見,即刻下詔獄即可。」
洪承疇一旁聽了皺皺眉,熊文燦是陝西大員中以招撫為主的幹將,一舉擊敗陝西巨寇張獻忠,並迫使他投降,但張獻忠首鼠兩端,投降後沒多久又反,而且拿出證據指出熊文燦當年曾受了他的好處,這是一個兵法上司空見慣的反間計,但崇禎又信了。皇上寧可信敵人的,不信自己人,他對文官們的猜忌之心,看來從來沒有少過。只怕在這姓魏的鼓動下,能征善戰的熊文燦也要性命不保了。
崇禎冷眼旁觀,將洪承疇的表情全看在眼裡,咳了一聲道:「該怎麼處置熊文燦,朕會交給曹化淳,諸卿就不用操心了。今天這個會本來還有一人——孫傳庭,但是他來不了,朕已經關了他一個多月了,洪承疇,陝西那邊,對朕的這個決定是不是有些非議?」
洪承疇見問到自己,急忙拱手上前道:「不敢。陝西局勢良好,孫傳庭下獄後,他的軍士沒有異心,仍然誓死效忠皇上。」
「效不效的我們不去管他,」崇禎道,「楊嗣昌去了陝西,他的兵馬交給楊大人去執掌吧。洪承疇,陝西那邊你做得不錯,流寇聽說已經被追得無處藏身了,立這麼大功,想朕賞賜你些什麼?」
洪承疇跪倒在地,道:「臣不要任何賞賜,只求皇上能答應臣一事?」
崇禎道:「你說,我自無不可。」
洪承疇道:「我請皇上免陝西三年糧稅,此令一出,陝西平定,數日可待。」
崇禎聽了他這話,陷入沉思中,沒再接言。
洪承疇見皇上不置可否,於是繼續說下去了:「陝西連年大旱,今年尤為嚴重。蝗蟲成災不說,田里更是顆粒無收,百姓無糧無錢,吃光樹皮草根,開始吃人。陝西各地,到處都有賣兒女之人,有些兒女實在賣不出去,當地人就將其吃了,此之謂食人。食人在陝西越來越多,死人的肉身往往多病,有時還易腐爛,這些人吃了他們的肉身後,上吐下瀉,病倒在地者數眾,更有甚者,走到半路就倒地身亡。陝西一帶,路邊屍橫遍野,內中有不少是食人之人。即便如此,楊嗣昌大人推行三餉加派,仍然要有地之人和無地之人交納高稅,百姓對付這事有兩個辦法,一個是悄然逃走,一個是官逼民反,長此下去,流民越剿越多,各地流寇猖獗,真的成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了。」
崇禎道:「你說的這些事,朕都知道。陝西巡撫馬茂才已經寫奏折都和朕說了,朕這次要楊嗣昌去,就是來解決這件事的,陝西的事,你們就不用管了。」
洪承疇道:「臣以為,陝西民變不平,大明江山總是有些隱患的。若楊大人去了陝西仍推行三餉加派,危機並未消去。」
崇禎道:「幾個流民能起多大的事?你要我免三年糧稅,聖明之君,自當以民為重,但是我且問你,你要我免稅,那麼收不來的這筆錢,就不能用於遼東,遼東關係北方門戶,皇太極那個人的本事你也是知道的,我遼東若是守不住,大明江山,那就不是隱患,而是要完了。」
魏藻德附和道:「聖上英明,遼東問題才是我大明的首要問題,遼東解決,國內何事不可為?」
洪承疇不敢爭執,但面上卻有不以為然之色。
崇禎道:「話雖如此,但是洪承疇的話也有道理。傳朕旨意下去,陝西的三餉加派,可延緩一段時期,魏閣老,你身為內閣輔臣,明日組織三品以上大員,為遼東將士募捐。」
「啊——」魏藻德失望地說,「又要捐!」
崇禎道:「當然要捐,你們得捐出銀子來,才能解陝西之困了,也不是讓你們傾家蕩產,你們都是朝中大員,妻貴子富,掏出點錢來為國效力,也不是什麼難事吧?」
魏藻德強忍失望的情緒,低聲道:「皇上真是愛民如子,臣帶頭捐,我捐一百兩。」
崇禎道:「你內閣大員,就捐這麼一點,不太少了些嗎?我定個數,你捐五百兩,三品以下,捐二百兩。」
魏藻德為難地道:「皇上,臣實在拿不出五百兩啊。」
「堂堂內閣首輔,拿不出五百兩銀子,真是笑話!」崇禎怒道。
「皇上有所不知,這一年來三次捐錢,臣家中已經沒米下鍋了。不光是臣,內閣所有的閣員現在的俸銀還沒發,都拖了快兩個月了,這個情況下讓大家捐錢,我看,效果不會太好。」
崇禎怒道:「你們就敢因此違逆朕的意思?國難當頭,還惜那點小財幹什麼?」
魏藻德上前一步,道:「臣有一計,皇上若能採納,當可鼓勵士大夫們捐錢捐物。」
「你說吧。」
魏藻德陰陰一笑,道:「請皇上帶頭從宮中取出部分內帑,賑之於民,臣以為,連皇上都帶頭捨己為人,就沒人敢說什麼了。」
崇禎沉默了,他看了一眼曹化淳,曹化淳明白,忙走上前貼著崇禎的耳邊輕聲說道:「臣已經查過庫存了,內帑大約三千七百萬兩,封住了,沒您的旨意,誰也動不得,宮中也沒有第二個人知道。」
崇禎點點頭,問洪承疇:「洪大人,陝西今年賦稅還有多少未能收上來?」
洪承疇道:「大約四百萬兩。皇上若要賑災,臣看,首先擠出二百萬兩即可平定人心,這二百萬兩,一半用作軍費,一半用於賑災,至少陝西一省有多一半人在一個月內不會挨餓了。堅持到月底,只要流民的數量不再逐漸增加,臣以為,楊督師平寇之日就指日可待。」
「二百萬兩,二百萬兩,」崇禎喃喃自語,「這個數目並不大啊。」轉向魏藻德,「戶部的賬好好看看,哪擠不出這點錢?老是惦著朕的這點家底兒?宮中的錢有用處的,少了一厘都可能會死人的,不到萬不得已,不得妄用。曹化淳——」曹化淳湊過來說:「臣在。」崇禎道:「自即日起,你要嚴格控制宮中用度,要宮中所有嬪妃、王子及公主,都要以朕為楷模,穿這種衣裳——」指了指自己身上的粗布衣裳,「不要鋪張浪費,要從衣帽物件、柴米油鹽上省起,節下來的用度,全部用於遼東。」
魏藻德心裡叫苦,心想皇帝又使這招,他不掏錢,就強行攤派給大臣,心裡恨透了楊嗣昌,搞什麼三餉攤派,現在反過來攤到自己頭上來了。
崇禎道:「賑災的事,就議到這裡了。楊嗣昌那裡,朕會讓人帶話,要他催稅不要太緊了。吳三桂——」
吳三桂本來有些氣悶,聽得叫他的名字,馬上精神一振,道:「臣在。」
「給朕講講遼東那邊怎麼樣?」
吳三桂道:「遼東的局勢並不好,自那次大凌河一戰以後,皇太極步步緊逼,我們已經被逼得只能退守到錦州以裡,皇太極依然採用圍而不打的戰術,將祖大壽將軍圍在了錦州,錦州如今已經猶如一座死城,而且——」吳三桂看了崇禎一眼,道,「遼東現在也面臨著軍餉的問題,軍隊已經兩個多月沒有發餉了,錦州城內,如果不是祖將軍威望甚重,恐怕早就嘩變了,錦州城外,兵士也多有微詞,臣以為,若今年冬天到來之際再不發餉,連給兵士們添新的棉衣的錢都沒有,恐怕也會動搖軍心的。」
崇禎道:「洪承疇你聽聽,遼東的事情火燒眉毛,你要我免稅,我怎麼免?現在只能是拆了東牆補西牆,總比一個牆也不補好吧?遼東的事是最關鍵的,其他的都要讓位。」
洪承疇堅持道:「可是臣還以為,流寇不除,始終是心腹大患,攘外先得安內,內亂不止,恐怕更要麻煩。民心能否穩定,臣以為才是真正的關鍵之事。」
崇禎聽了臉色一變,還沒來得及說話,只聽得他身後站著的那文士突然說道:「臣倒以為,洪大人的攘外安內之說,尚有可商榷之處。」
大家一直沒有注意這人,他突然說話,都是一愣,覺得似乎以前沒見過此人。曹化淳道:「各位大人,老奴介紹一下,這位是新進舉人陳新甲,以策論之說名聞一時,請陳大人說話。」
陳新甲道:「不敢。臣只認為,外與內之間的關係,都很重要,但論其本質,當然還是以外為關鍵。遼東是我大明門戶,門戶守不住,就一切都沒法談了。若要安內,必先攘外,這是關鍵之所在,現在皇太極圍住錦州,其實是忌憚我大明的寧錦防線,臣以為,皇太極的軍力和實力其實遠遜於我大明,為何他能圍住我們?實在的原因是我大明多年來一直兵分兩路,一路用於遼東,一路用於剿匪,無法集中破之,而遼東作戰之攻略,自熊廷弼起,就以被動防守為主,以逸待勞,怯於正面交鋒,卻沒料到同樣也給皇太極休養生息之機,也令我軍長期處於待命狀態,耗費財力,這是姑息養奸。臣以為,皇太極最怕的是速戰,我軍應集結軍力,一舉攻破,才是大計。現在楊嗣昌大人在陝西以十面張網之策,困住匪寇。陝西基本平定,這是天賜良機,我軍正好憑此良機,集結兵力,與皇太極決戰,破之後再返回陝西,合力剿匪。臣以為,如果趕上冬天到來,我們打完這一仗,那麼吳將軍所說的棉衣問題就談不上了,仗打完了,即使欠餉,我們沒有強敵壓身,他們就算是嘩變,咱們也可以抽出身來對付。況且即便是為了欠餉問題,我軍也要速戰,否則越拖時間越長,軍心不振,開支增大,後果只能是欠餉越積越多。兵法雲,兵貴神速,又是說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速戰是解決現在財政問題的最好出路。」
洪承疇、吳三桂聽了這番奇論大不以為然,正要說話,卻聽得崇禎道:「陳新甲說得不錯,袁蠻子活的時候,說過大話,五年平遼,但沒平了。為什麼?就是因為他一直遵守著熊廷弼生前的『三方佈置策』戰術,以守為進,現在看來,他的戰術是錯的,我們守了那麼多年,守住什麼了?皇太極反而藉著我們的守勢發展得越來越厲害,我們是在給他時間發展啊!而我們自己呢,軍隊滯留時間過長,軍心渙散,軍費超支,對皇太極不能一舉擊之,怯敵畏敵情緒日重,我軍今天如果還不敢與皇太極正面交鋒,錦州丟了,我看寧遠也多半守不住,寧遠再丟,我們就剩下山海關,這樣下去,大明也快亡了。」
洪承疇對此論斷持完全反對的態度,但一時想不好怎麼說,沒有插言。他知道這位新進舉人陳新甲是楊嗣昌的門生,也是崇禎近來比較倚重之人。速戰論在明廷多年來都有不少跟從者,而背後支持者其實就是皇帝本人。其實任何一位有識之士都知道,皇太極兵力凶悍,滿人作戰勇猛,但是因為地域資源有限,農田缺少,他們的給養不足,最怕打持久戰,堅持速戰,其實是把一個大大的便宜讓給了皇太極,本朝自熊廷弼始,至袁崇煥、孫承宗等人都反對速戰,但崇禎本人卻始終對此有所懷疑。
堅持速戰的人還有一個最有力說服皇帝的原因,那就是速戰可以緩解巨大的軍費開支,速戰之後,若能一舉擊敗皇太極,欠餉就不是決定性的問題,換句話說,他們認為只要一鼓作氣,打敗了強敵,士兵們就算是心存不滿,那時沒有強敵環伺,也就好處理得多了。反正是要用這些士兵先打敗強敵,用過之後,再作處理。
只有真正在軍隊裡浸淫時間較長的人才瞭解,這種短視的想法實在是害人害己,政府如果對軍人如此巧於利用,過河拆橋,那還有什麼軍心、權威可言?軍隊乃國家生存之根本,皇上對草民輕率,漠視其生死,對軍人竟也如此冷漠,試問誰還能為國盡忠?
洪承疇當然知道,崇禎如此支持速戰論的看法,其實有著他內心非常陰暗的想法。十年前,崇禎不顧眾議,一意孤行殺掉袁崇煥之後,內心一直深為不安,他不思自己冷酷無情、剛愎自用,但反而常忌憚群臣對自己心存不滿,因為袁崇煥之能天下盡人皆知,而遼東守將與滿朝文武中,受他恩遇與提拔之人不在少數,並非僅僅一個祖大壽。袁崇煥生前最反對速戰,崇禎現在卻支持與他意見相左一派,無非是想向所有人證明,袁崇煥的戰術是錯的,而他當年殺袁崇煥,其實是一個英明之舉。為自己當年的妄殺、錯殺而找一點正確的依據,而從一個方面說明他其實對這件事的處理是很沒有自信的。
洪承疇內心非常擔憂,事實上袁崇煥被處死的後果現在已經非常明顯了。自崇煥死,「邊事益無人」,遼東成了個死穴,滿朝名將,提起遼東個個噤若寒蟬,避之不及,除了一個祖大壽,遼東現在還能挺著作戰的,只有吳襄、吳三桂父子了,其他眾人,不是無所作為,就是根本不願去擔這個費力不討好的差事。此番皇上急召他進京,也是因為這個局面。但他並非遼東守將,一意堅持自己的觀點恐怕也沒有說服力,他將眼神轉向吳三桂,悄悄使個眼色,意思很明顯,要吳三桂站在遼東軍人的立場上,向皇上進言。
吳三桂豈能不明白他的想法,向前一步,正要開口,魏藻德卻搶在他前面,拱手道:「聖上,臣以為,遼東戰事之頹敗,完全在於沒有一員良將坐鎮,無將帥之威,故而軍心不整,這也是關鍵問題之一。臣推薦五省總督、陝西巡撫洪承疇大人挑起重任,坐鎮遼東,行使將帥之令。臣還推薦寧遠副總兵吳三桂官升一級,即日昇為寧遠總兵,全力輔佐洪大人,臣還以為,原錦州總兵吳襄,因兵敗之故被削職在家,戴罪賦閒,此案雖無冤情,但吳襄功大於過,功過完全可以相抵。臣請將吳襄恢復名譽與待遇,撤銷其一切罪名。這也是昨晚上我與內閣閣老陳演太師等一眾閣臣商議的結果,此建議等於內閣的意見。」
崇禎聽了微微點頭,道:「魏藻德大人的提議很好,朕准了。遼東的事情不能再拖了,錦州已經挺了整整一年了,我們也需要與皇太極決一死戰,派一個統帥過去,是大勢所趨啊。洪承疇,你看如何?」
洪承疇道:「臣多謝皇上抬舉,但臣現在還有一事不明,皇上這次命臣去遼東,不知臣可以領多少兵?皇上又給臣多長的時間完成重任?」
崇禎沉吟了片刻,道:「朕不懂兵法,但也知道,漢時韓信說過,名將率兵,多多益善。至於你能帶多少兵,朕不能說出個實數,朕只給你八個人,他們是宣府總兵楊國柱、大同總兵王樸、密雲總兵唐通、薊州總兵白廣恩、玉田總兵曹變蛟、山海關總兵馬科、前屯衛總兵王廷臣,還有——」崇禎斜睨一眼吳三桂,「新上任的寧遠總兵吳三桂,他們現在所有的兵力,包括他們自己都要聽你的調遣,這八人即日起就是你的走卒,朕先給一年時間,你只要給我解了錦州之圍就行,朕再給你一年時間,把皇太極趕出遼東。一年不行,兩年也可以,兩年不行,就三年,三年不行,就五年,五年之內,你若能平遼最好,平不了,只要保住遼東,朕一樣封賞。」
魏藻德道:「洪大人,天恩浩蕩,皇上將八大總兵的最精銳兵力交於你,遼東督師,若論擁兵之重、蒙恩之隆的,前所未有,希望洪大人不要辜負了皇上的殷殷厚望啊。」
洪承疇跪下來道:「臣誠惶誠恐,多謝皇上知遇大恩,臣必當鞠躬盡瘁,馬革裹屍,為國盡力,雖死無悔。」
魏藻德道:「吳三桂將軍,聖上一言九鼎,今日已經將你封為寧遠總兵,寧遠、錦州、山海關,實為我大明遼東命脈。寧遠一城,是名將的搖籃,昔日我大明良將,多出於寧遠。你父子二人,一為錦州總兵,一為寧遠總兵,父子二人享此重要位置,實為我前朝前所未有之事,今日你以弱冠之年,就被委以如此重任,聖恩浩蕩,你當以國事為重,不負重托才為根本。」
吳三桂也跪下道:「臣多謝皇上提拔重用,吾皇萬歲萬萬歲!」
崇禎道:「好了。閒話少說吧,曹化淳你即刻擬旨,洪承疇為遼東薊遼督師。還有,他要的二百萬兩銀子,給我一周之內務必籌齊,送往陝西。要戶部的人加把勁,別老是哭窮。」
曹化淳遵旨。崇禎下令退朝,臨走時突然想起一事,問曹化淳道:「錦州總兵吳襄現在北京吧?」
曹化淳道:「是。」
「明日召他入朝,朕要見他。」
座下的人都聽得清楚,大家不約而同地看了吳三桂一眼,一個信息已經很清楚了,吳氏父子重新得寵,朝中倚重之人,非他們莫屬了。
大家紛紛退朝,陳新甲、魏藻德、曹化淳紛紛對剛剛被委以重任的兩位將軍表示祝賀,對昨晚之事,曹化淳依然是隻字未提,一番寒暄之後,吳三桂與洪承疇出了宮門。
兩人一路沉默無語,一直走到無人注意之處,這才敢於放心交談。洪承疇直接問道:「三桂,昨日我拜謁內閣錢謙益大人,聽說你曾經於幾日前救了他們復社的吳公子?」
吳三桂道:「確有此事。不過舉手之勞。」
洪承疇笑道:「現在復社上下,都已傳遍了你的義舉。二張、錢閣老均是復社巨擘,連他們對你都青睞有加,實為不易。復社在全國有極大的清譽和影響,也是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你短短時間內能獲得他們的首肯,為師也頗感意外,看來這舉手之勞,真是做到了點子上。」
吳三桂聽了這話,知道是吳梅村將這消息散發出去了,心中暗喜,復社是朝中清流,勢力極大,錢謙益、張采、張溥等人更是名震天下,得其支持,對自己前程與聲譽有極好的推動,但他臉上卻並不見其喜色,反而做擔憂狀地說:
「只是學生一時義氣,幫了復社,卻得罪了內閣魏閣老,卻不知道如何是好呢?」
「不錯。」洪承疇同意,「錢閣老昨日送上奏折一封,是彈劾魏藻德的,說他在民間強佔土地,家人橫行,打死了幾個百姓,證據屬實,但呈到司禮監後就沒有了消息,我懷疑皇上根本沒看見,或是看見了也沒當回事。」
吳三桂道:「吳梅村誓死護衛與魏藻德派人追殺的,應該就是這個東西。」
洪承疇道:「今日復社與昔日東林一樣,自命清流,總以為武死戰文死諫,就可扭轉形勢,卻不知聖意難測之道理。一封證據就能扳倒內閣次輔,想得太簡單了。三桂,你與這些人保持君子之交即可,萬不可糾纏其中,為他們得罪魏藻德尚可應付,要是得罪了曹化淳,那就大禍臨頭了。」
吳三桂道:「是。只不知那曹化淳與復社的關係——」
「沒有想像的那麼對立。曹化淳在朝中的真正的對手不是復社,而是內閣的魏藻德和兵部的楊嗣昌,因為不想樹敵太多,所以他對復社,一直網開一面。曹化淳這個人不是魏忠賢,他雖大權獨攬,但並非完全是非不分,總還給著這些朝中清流幾分面子,特別是他前一陣子力勸皇上除掉溫體仁與周延儒之後,復社上下對他也很認同。但你若與復社太近,他也必然不喜,要知道歷來清流與內侍總是死敵,你可不要無端樹敵。」
吳三桂把洪承疇的話記在心裡,拱手道:「多謝恩師指點。」馬上將話題一轉,道:「恩師,今日皇上對你委以重任,我終於也有機會,與恩師共事了。」
洪承疇面上的神色卻並不樂觀,他搖搖頭道:「不是那麼簡單,遼東這個死穴,今日終於輪到我來點了。」
「恩師,八大總兵手下個個都是精兵強將,加起來有幾十萬之多,從來沒有人能一舉將他們全部收於旗下,皇上這麼做,對恩師這一次確實是太過信任了。」
洪承疇道:「我倒沒敢這麼想,八大總兵中,除你一人是我的門生外,其他人都是擁兵自重的主,未必能全買我的賬。再說,皇太極可不是李自成和張獻忠,想和他動腦子,沒那麼容易,此外,為師現在最擔心的還有兩件事。」
吳三桂不解:「噢?恩師現在已經是遼東統帥了,還有何擔心的?」
「為師擔心的是陝西那邊,李自成他們這些人並不是你們想像的頭腦簡單的草寇,他們非常狡猾,又人多勢眾,不能掉以輕心,依我之見,現在最應該的是調孫傳庭出來坐鎮陝西,他和流寇作戰多年,最有經驗,而且威懾力也最強,但皇上是絕對不肯的。還有一件事讓我擔心,就是那個姓陳的書生,他今日的速勝言論,荒誕不經,但皇上似乎對此還支持。為師擔心,此人不久就會執掌兵部大權,到時為師一個不慎,就是袁督師的下場。」
吳三桂不以為然地說道:「怎麼會啊?皇上對恩師和對袁督師的看法,可是不一樣的。」
洪承疇搖搖頭:「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不可能的事。皇上最早對袁督師,也是言聽計從的。不說這些了,事在人為,咱們盡力吧。三桂,今日你一躍成為寧遠總兵,也是可喜可賀的事,不知你現在又有什麼想法來相助為師?」
吳三桂的腦海中電掣風馳,突然間想起了父親昨晚的話:
「洪督師雖然有經世安邦之才,但他和袁督師、孫大人他們一樣,只是一個文官,手頭是沒有真正忠於他的軍隊的。你和他們不同,你是行伍出身,從小就在軍營長大,咱們土生土長,軍隊就是賴以生存的法寶,也是咱吳家在朝中不倒的籌碼。洪督師是你恩師,他過去後,除了你以外我想他也倚仗不了別人。這是一個多好的機會!我們正好要借此機會發展自己的實力。」
吳三桂更不猶豫,直截了當地說:「遼東軍隊的作戰能力遠遜於清軍,我想借一段時間,多招兵馬,勤於練兵,以備決戰之用。」
洪承疇道:「你的想法和我一樣,老實說,皇上將八大總兵交於我的手裡,這個決定乍一聽來,十分令人鼓舞,不過,我細想一下,其實八大總兵中可用來作戰的精銳部隊,不過大同總兵王樸、密雲總兵唐通、薊州總兵白廣恩三人罷了,你我現在就去山海關,招兵買馬,屯兵練習。還記得為師送你的《練兵實錄》吧,那就是一本練兵的書,這次為師要囑托你在山海關給為師練一支真正能夠作戰的軍隊,為師要給這支軍隊起個名字,叫洪軍。」說到這裡,豪氣頓起,將手一揮道,「為師當年跟隨楊鶴巡撫時,曾以三百人破流寇四千人,從此創下了極大的名聲,十幾年來,為師的軍隊在陝西令流寇望風而逃,就被叫做洪軍。這次為師要在山海關再建一支洪軍,相信也不會比袁家軍更差。」
吳三桂連連點頭。洪承疇又說道:「只是,這次如果忙於練兵,就不能順道去高陽了。」
吳三桂不解地道:「我們去高陽做什麼?」
洪承疇道:「高陽是孫承宗大人的家啊。孫大人自離職後一直在家裡賦閒,但聽說他人老心不老,組織了一幫鄉民成立了民團,準備有一天再上戰場,為國效力呢。我本來想這次取道去看看他,但是現在改變主意了,咱師徒二人馬上就去山海關。練一支能征善戰的洪軍之後,再給孫大人報喜。」
老謀深算的洪承疇陷入了對未來充滿幻想的美好憧憬裡,當然,此時的他萬萬也不會想到,吳三桂確實將會幫他練一支能征善戰的軍隊,只不過,這支軍隊不是他的「洪軍」,而是吳氏父子的「吳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