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三十一日夜。
那是過年的前一天。汴京城外寒風刺骨,滿地大雪,通往城外朱仙鎮的官道上皎白光潔,積雪盈尺,沒有腳印或蹄印,今夜是除夕,第二天便是春節,家家戶戶燈火通明歡聲笑語,郊野之上越發荒涼空曠。
一輛馬車慢慢地從開封南薰門出來,踏上前往朱仙鎮的路途,車前兩匹駿馬,在雪地上一踏一個蹄印,緩緩前進,只怕打滑。
朱仙鎮距開封城南五十里,據《祥符縣志》記載:「朱仙鎮相傳戰國朱亥故里,亥舊居仙人莊」故名。百年後岳飛進軍朱仙鎮,此鎮聲名大噪,而太宗太平興國七年冬,它仍是默默無聞的小鎮。
馬車裡一男一女,男子半面毀容,剩下半張面頰仍然殘艷動人;女子純稚溫婉,不過十八年華,十分秀雅。這兩人正是從汴京城百桃堂易容出城的玉崔嵬與聞人暖,聿修將他們帶到城外,僱用馬車將他們送至朱仙鎮,他便回城去了。
似乎城裡還有什麼大事等著他處理,聿修沒問他們是誰,幾乎一言不發地把兩人送出了城外,人便立即回去。聞人暖心裡奇怪:聖香居然會有這麼沉默寡言的朋友。隨著馬車緩緩前行,她看了傷勢未癒的玉崔嵬一眼,「玉大哥,你說我們真的回秉燭寺?」
玉崔嵬凝視著馬車窗外的雪地荒野,聞言輕輕笑了一下,「不回秉燭寺,能去哪裡……」他言下似乎很蕭索,身為江湖兩大迷宮之一的秉燭寺寺主,他卻並不喜歡重回莫言山。
「玉大哥不想回去?」聞人暖微笑,「不想回去的話,玉大哥想去哪裡?」
玉崔嵬坐直了身子,也微笑道:「我正在想,奇怪活了這麼大半輩子,竟沒個地方想去……」他悠悠地看著馬車走過的郊野,「或者……有個地方想去。」
「哪裡?」聞人暖輕輕撫摸他一頭長髮,玉崔嵬長髮未梳,任其流散,模樣依然亦男亦女。她對玉崔嵬總有一種憐惜之情,也許是因為她從未經歷過故事裡那「鬼面人妖」作惡的年代,眼裡的這個人只是很不幸,很強韌,也很美麗。
「那個地方很遠。」玉崔嵬說,「算了,不去了。」
「那麼說說在哪裡也好啊。」聞人暖拿了梳子給他梳頭,「反正到朱仙鎮還有三十里地,無聊得很。」
「有個地方,叫小梅。」玉崔嵬說,「那個地方很遠,十多年了,記不清在哪裡,有戶人家姓康。」
說話的時候他似有所思,也似並沒有憶起什麼,一切早已隨著時間忘卻,想追憶,也了無痕跡。
「康什麼?」聞人暖溫言問,「是玉大哥的……朋友?」
「康什麼……」玉崔嵬凝神想了想,「不記得了,不算是朋友吧……小梅,一個很美的地方,像這種季節,應該有滿山臘梅和雪,很香。」
康……康什麼……連名字都已忘卻,卻忘不了那種氣息、那種味道、那個地方、那個人……聞人暖歎了口氣,「你為什麼不在你記得的時候去呢?」
玉崔嵬一笑,轉了話題:「你該給月旦留個信,讓他接你回去。」
「我想陪聖香。」聞人暖不笑了,眉宇間漸漸泛上一層抑鬱之色,「他……唉……他……」她沒說下去,發了會呆,緩緩搖了搖頭。
玉崔嵬也沒問,只是笑了一聲,支頜不動了。
一路之上竟然沒有阻攔,本應有的跟蹤和攔截都沒有出現,這一輛馬車轆轆地到了朱仙鎮,停在了城隍廟門口。
開封,百桃堂。
施試眉看著聖香進門的樣子,心裡其實稍微有些詫異:這位大少爺今天居然滿身塵土,那一身衣裳雖然華麗,卻片片擦了灰塵瓦礫,就像突然去做了半天腳力。但聖香笑得燦爛,她沒問什麼,只是嫣然一笑,說聿修把人帶出去了。
聖香喘了口氣說:「阿彌陀佛,那本少爺也要走了。」他對施試眉眨眨眼,「眉娘啊,替我給木頭說再見。」他皺眉拍了拍身上的灰塵,顯然對髒了的衣服很不滿意,轉身就要走。
「聖香。」施試眉從三樓走了下來,緩緩地說,「除了讓他幫你把人帶出開封,你就再沒有別的話說?」她嘴裡的「他」,自然說的是聿修。
「沒有。」聖香答得很快,很肯定。
「只要你開口,無論什麼事,他都可以幫你……」施試眉倦倦地道,輕輕捋了下頭髮,「甚至容容、六音、則寧他們全部……都會幫你,為什麼你從不開口?」
聖香答非所問:「則寧……他為什麼回來了?」
則寧被刺配涿州,聖香曾親自去請,他寧願與妻子終老涿州,也不願要榮華富貴,卻為什麼突然回來……還做了廣東路安撫使?
施試眉凝視他的背影,聖香面對門口,背對著她。她答得很簡單:「那時你失蹤了。」
聖香似乎是笑了,往前要走。施試眉追了一步,「聖香!」她喝了一聲,只追了一步。
「眉娘……如果聿木頭死了,你要怎麼辦?」聖香似乎無可奈何地聞聲停步,站到了門框邊沿,前面便是街道,便是無邊無際的夜。
施試眉默然了一下,「我要比他先死。」
這回答答得蠻橫。聖香又笑了,「那百桃堂呢?」如果施試眉死了,百桃堂數百女子如何生活?
施試眉怔了一下,聖香往前走了,「當然無論什麼事,你們都會幫我,可是除了我,你們都不是一個人……我不要你們幫。」
他的背影沒入夜裡,最後一句話說得平淡也平靜,卻很決絕。聖香說話很少說得強硬,但這一句沒有挽回的餘地,那是早已下定的決心,不知從多早之前就下定的決心。
施試眉站在門口第一張桌子旁邊,隆冬的寒風吹過,她單薄的衣裳獵獵飄舞,她幾乎是溫柔地苦笑了——無論如何,只要你開口,無論什麼事,他們都會幫你,但是這一次,即使你死也不會開口,他們……卻早已去了。
你要救玉崔嵬,多大的事,大家……怎麼能不知道呢?
即使你不要他們,他們卻又怎能……捨棄你?
聖香走出百桃堂,搖搖晃晃地走在街道上,今夜是除夕,突然間下起雪來,他抬頭望天,有種無言的感覺,竟不知該想些什麼才好。走出南薰門的時候他在門口等了一會兒,約莫三更時分,雪薄薄地下了一層覆滿鞋面,一個人緩步從遠處走來。
身材高大骨骼寬大卻很消瘦,怒發弩張,右手握著一柄古劍出奇長,上刻「燭房」二字。
聖香抬起頭來,來人一雙深目,看人的時候似乎能從人身上看出一個洞來,正是屈指良。只聽屈指良長劍一提,倏然架在聖香頸上,「玉崔嵬呢?」
聖香看他衣袍底邊夾雜著泥石和殘雪的地方,那雪在融化,於是屈指良的鞋子和長袍下擺浸透了泥水,看起來稍微有點狼狽。顯然這幾日他徘徊在相府外面,打不定主意是否進去動手,今夜從玉崔嵬出相府,他也追蹤甚久,十分辛苦。玉崔嵬在百桃堂失去行蹤,他卻並不灰心,在城外等候,果然就等到了聖香孤身出城。聖香卻也知道,聞人暖和玉崔嵬這樣出城十分冒險,出府的時候必定有多人盯梢,能否順利脫身都是未知。他在城門稍微等了一會兒,果然等到了追丟人的屈指良,心裡卻是笑了:這證明玉崔嵬脫身了。
以屈指良昔日大俠的身份習性,會不自覺地避免去和青樓女子接觸,尤其是有恩客陪伴的青樓女子,這有**份。玉崔嵬有聞人暖作陪,被聿修帶出去的時候,屈指良真的未曾察覺。
「玉崔嵬人呢?」屈指良見聖香不答,手腕一緊,劍刃在聖香頸上壓出細細的一道血痕,一滴鮮血沿著劍刃蜿蜒而下。
「喂。」聖香右手一抬,隔著袖子握住那柄劍。
這柄劍殺了畢秋寒,那一天的景象歷歷在目,他記得清清楚楚。只聽聖香說:「除了殺人,你還會什麼?」
屈指良收回了劍,拄劍而立,冷冷地道:「他人呢?」
聖香拍了拍袖子,在屈指良的視線威儀之下站得筆直,「屈指良,說真的,論比武打架,你可以算天下第一,本少爺最多算天下第九十九,但是本少爺看不起你。」他答非所問,但字正腔圓,擲地有聲。
屈指良沒動怒色,乍一看,這個男人嚴厲正直依舊,沒有絲毫惡念。
要練到如屈指良這般武功,非數十年的忍耐、毅力、不屈、勤奮、刻苦不行,如果他不是受制於人,單憑這一份堅忍不屈就足以受人尊敬。只聽聖香說了那句「本少爺看不起你」之後又揚眉大聲說:「一個大男人受制於人,只知道言聽計從不思反抗,殺人放火竟然能心安理得道貌岸然,你根本就是只帶著英雄面具的瘋狗!不管你是為了什麼,你有沒有想過——從你害死第一個人開始,你已經被你自己毀得面目全非,踐踏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想過值得嗎?值得嗎?值得嗎?」他指著屈指良的鼻子怒吼,喘息未止,胸口的痛重新氾濫起來,心情卻很快意,想到了許許多多的東西,像潮水那樣洶湧。
屈指良漸漸被他一句一句激起了怒意,聽到他那一口氣三聲「值得嗎」,終於忍不住脫口而出:「你根本什麼都不懂,他——」
一言出口方驚覺自己失控,聖吞已然抓住他的話柄,「他是誰?」
三個字一問,屈指良竟而張口結舌不知如何回答,聖香的反應何等敏捷,大聲說:「就算你殺了玉崔嵬,你也救不了他是不是?為了他你要殺人殺到什麼時候才夠?換了我是他,我早就——」他還沒說出來「我早就自殺了」,屈指良的神色竟起了一層奇異的變化,變得極度惶恐不安,臉色蒼白。聖香頓了一頓沒把「我早就自殺了」說出來,氣氛就這麼僵著,過了好一會兒,聖香的語氣放緩了:「他還活著嗎?」
屈指良僵硬著表情,突然厲聲問:「玉崔嵬呢?」
聖香也大聲反問:「他還活著嗎?」
兩人僵持地對視著,就如一對敵意十足的公牛,聖香喘息了幾聲,他有一種奇異的預感,覺得這場角力他會贏,「他——還——活——著——嗎?」他一字一字地問。
屈指良握劍的手在顫抖,突然一聲厲嘯,轉身疾掠而去,在雪地上剎那間變成一個黑點,去得快得駭人。
「啪」的一聲,聖香一下子坐到地上,他根本不知道「他」是什麼東西,是男是女是貓是狗……他賭了一把,結果贏了。他今夜顯得很殘忍,因為他先受了傷……如今發洩過了,卻覺得很索然,他能夠體會——屈指良被他刺傷得痛苦,被他逼得恐懼,但為了能救大玉,他非逼走屈指良不可!
雪仍然在下,落在他錦衣和發稍上,聖香呆呆地望著夜空,今夜下雪,連星星都看不到。荒郊野地只有他一個人,屈指良殺了畢秋寒,但也許殺人的人比被殺的更痛苦,人生……顛覆如夢,荒誕離奇,也許午夜夢迴連自己都不相信,我已經變成了這樣一個人。為何堅持要救玉崔嵬?也許玉崔嵬讓他看到極蕭索寂寞的人世之中,人性的最終,其實還是溫暖的。
發了一陣呆,聖香嘴角微翹,還是笑了一下,拍拍衣裳往城外的官道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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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仙鎮城隍廟。
玉崔嵬和聞人暖生著一堆篝火,距離城鎮頗遠的地方偶爾傳來一兩聲呼喝,不知是什麼人在荒郊野外喧嘩,傳過來的時候也很縹緲。四周很寂靜,連鳥叫蟲鳴都沒有,畢竟是隆冬,只有雪落的聲音。
「為什麼——沒有追兵?」聞人暖拿了根燒焦的木炭在地上畫圖,終於問出了口。她和玉崔嵬是被一路追殺逼入相府的,那出來的時候必然有人盯梢,她不信換了身衣裳就能甩掉所有敵人,那是癡人說夢。
玉崔嵬凝神聽了聽遠處的聲音,拾起一截枯木丟入篝火。「不知道。」
「喀」的一聲,那截枯木燒裂了樹皮。聞人暖沒再問,托腮看著火焰,「玉大哥,有件事我覺得很奇怪。」她在此情此景仍然微笑得很柔軟,「為什麼他們叫你『鬼面人妖』?十年前,你真的是一個**擄掠的大壞蛋?你……採花嗎?」玉崔嵬看著她好奇的臉,很嫵媚地笑了笑,「採花不至於,**擄掠的大壞蛋,大概吧……」他想了想,折了段枯木丟入篝火,懶懶地道:「忘了……我殺過很多人。」
「你愛過很多人嗎?」聞人暖問,仍然好奇地看著玉崔奉嵬。
玉崔嵬斜睇了她一眼,呵氣如蘭,吹了口氣在她稚嫩的面頰上,「你說呢?」
聞人暖吐吐舌頭,笑得很俏皮,「我說是。」
「這麼頑皮的小丫頭,嫁了我那好溫柔的小舅子,他的日子往後難過嘍。」玉崔嵬不置可否,敲了下她的頭。
「月旦他……」聞人暖「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他其實很鐵血。」
「哦?」玉崔嵬含笑,「怎麼說?」
聞人暖這次笑而不答,顧左右而言他:「聖香怎麼還不來?」
「來了。」玉崔嵬指指前門,一個人影緩緩從已經下得深到腳踝的雪地裡走近廟門,聞人暖目光一掃,「不是聖香……」
來人即使在深雪地裡也能走得舒緩優雅,玉崔嵬目光一注,聞人暖已經脫口而出,愕然道:「月旦!」
這從廟門口緩步走進來的年輕人藍衫裌襖白紗罩袍,容顏秀雅纖弱,呵氣成霜,神色寧定,不是宛郁月旦是誰!
為什麼聖香沒來,來的卻是宛郁月旦?
聞人暖和玉崔嵬面面相覷,宛郁月旦的神色卻很從容,從容得就像他本來就應該從廟門外走進來一樣,他先對玉崔嵬行禮,「姐夫好。」隨即對聞人暖微笑,「阿暖,回家了。」
「月旦,你怎麼來了?」聞人暖輕聲歎了口氣,站了起來。
宛郁月旦也輕輕歎了口氣,微笑道:「你可知現在汴京城外潛伏多少江湖人物?我怎麼能不來接你?姐夫的仇家不下二三十家,十一門派包括崆峒、青海、紫衣等,還有屈指良……只有仇家也就罷了,『白髮』、『天眼』領著許多人糾纏其中,阻攔大家對聖香不利,局勢複雜,一不小心說不定引起一場百年未遇的江湖大戰。何況其中善惡不明,糊塗的不在少數,姐夫其實本身秉性如何無人知曉,他昔日的仇怨難以了結,這事太複雜……」他輕輕拍落肩頭的落雪,「除非聖香能證明姐夫已經改邪歸正,否則……」
「否則一場大戰難以避免。」玉崔嵬柔聲道,「除非玉崔嵬變成一個『好人』,否則他死——」
宛郁月旦明淨但難以視物的眼睛凝視著他,「姐夫你當然不能死。」他慢慢地說,「你死了,聖香永遠沒有機會證明他是對的……」
玉崔嵬「撲哧」一笑,似乎覺得這種說法很可笑,眼神艷艷的,煞是動人。「那月旦你會救我嗎?你覺得你姐夫是個好人,」他對宛郁月旦拋了個媚眼,笑吟吟地問,「還是壞人?」
宛郁月旦看著他,也柔聲道:「姐夫是個多情人。」
玉崔嵬大笑。
「做多情人,比做好人更多了顆七竅玲瓏心。」
宛郁月旦柔聲道,「不像做無情人,心眼只需一個,死也是那一個,橫豎不被人動了心去。」
聽聞這句話,聞人暖和玉崔嵬不約而同歎了口氣。聞人暖往外看了一眼,「碧大哥沒有和你一起來?」宛郁月旦細細地張了張眼角,「他一直跟著屈指良,輔平和輔漢跟著我。」
聞人暖卻道:「月旦既然能找到這裡,輔平和輔漢大哥一定跟在我身邊很久了吧?」她瞭解宛郁月旦,一雙明眸凝視著他,「聖香呢?看到他沒有?」
宛郁月旦似乎對她關心聖香毫無芥蒂,微微一笑,「他遇上了屈指良。」
聞人暖和玉崔嵬一怔,都有些變色。宛郁月旦又道:「但不知道他和屈指良說了什麼,竟然把他嚇跑了。」
聞人暖和玉崔嵬面面相覷,聖香果然神通廣大。
「阿暖,回家吧。」宛郁月旦溫柔地說,「這裡很危險,今晚冷得很,你還是盡快回家比較安全。」
聞人暖抬頭一笑,「我寄回家的信你收到了嗎?」她問的是她求救的信。
宛郁月旦的眼睛眨也不眨一下,「收到了。」
聞人暖輕輕歎了口氣,「你真的——不能幫他,也不打算救姐夫?」她凝視宛郁月旦,「你只是來接我回家?其他的事……真的不管?」
宛郁月旦柔聲道:「阿暖,你怎能要求碧落宮倖存的一百三十三人為姐夫去死呢?」
他此言一出,聞人暖黯然語塞,低低地道:「那為什麼……聖香能……」
「因為他只有一個人。」宛郁月旦越發溫柔地道,語調有點幽忽,卻很傷感,「他自始至終,一直都是一個人,他不必為其他人的死活負責。」
這句話說完,聞人暖輕聲說:「月旦你真的很冷血,冷靜得很可怕,我想……你會是個比我想像中還好的首領,如果你願意的話,也許有一天你真的能獨——霸——天——下,可是……」她展顏微笑,眼淚直滑了下來,「我只想問你真心話,我不說局勢和責任,你真的不願救聖香?」
宛郁月旦的眼睫顫動了一下,似乎是聞人暖說出「獨霸天下」四字讓他震動了一下,那一下似乎讓人等候了很久,「不願。」他答得很平靜。
「為……」聞人暖「為什麼」三字還沒說出口,宛郁月旦已經回答:「因為你愛他。」
五字一出,聞人暖驀然呆住,她像受了五雷轟頂,世界一剎那全然顛倒了一樣。玉崔嵬「啊」了一聲,吊著眼角似笑非笑地看著宛郁月旦。只見玉崔嵬輕歎了口氣,眉頭微蹙似乎也很煩惱,「阿暖,回家吧。」
聞人暖沒聽到他說話,愣了一會兒,突然幽幽地問他:「月旦你瘋了嗎?」
宛郁月旦不答,聞人暖臉上泛起了更茫然失神的鬱鬱之色。「我——發誓——」她低聲說,「嫁給你的時候,我會忘記他的。」
宛郁月旦眉心蹙得更深了點,隨即舒展開來微笑,什麼也沒說,拍了拍手掌,門外緩步走過四匹駿馬,身後是一輛馬車,「回家吧。」
「我發誓我嫁給你的時候,一定會忘記他,可不可以讓我留下來陪他?」聞人暖的眼淚直滑過臉頰,微笑得淒然,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宛郁月旦低聲道:「帶聞人小姐回家!」
馬車裡掠出兩道人影,把站在那裡不動的聞人暖擄上車,隨即馬車掉頭而去,竟把宛郁月旦留在廟裡。玉崔嵬有些意外,揚了揚眉,「你不走?」
宛郁月旦脫下貂皮披風,墊在地上坐,坐的姿態看著似乎很舒服。他說:「我坐一會兒,很快也要走了……」他坐著仰著頭看廟門外的風雪,很是蕭索地道:「如果可以的話,真不想在這樣的時候趕路。」
「你——對暖丫頭是真心的?」玉崔嵬用一種嘲笑和調笑並在的口氣在笑。
宛郁月旦對著玉崔嵬似乎也放鬆了些,他緩緩用左手的指尖輕觸著嘴唇,一下、兩下……突然斬釘截鐵地、語調很硬地道:「我、從、來、沒、有、愛、過、第、二、個、女、人。」
玉崔嵬大笑起來,「可我聽你姐姐說,你喜歡的卻是個姓楊的老姑娘。」
宛郁月旦緩緩搖頭,再緩緩搖頭,「我只是沒有拒絕……我從來也……沒有說過愛她。」他的聲音即使生硬聽起來也很柔和,「我欣賞她、敬佩她、順從她……但從來沒有愛過她……甚至我怕過她、恨過她、對她有愧……就是從來沒有愛過她。」深吸了一口氣,他說:「我只愛過阿暖一個人。」
「誰也不知道?」玉崔嵬大是意外,「撲哧」一笑,「你為何不告訴她?」
「我怎麼……知道……」宛郁月旦幽幽地道,「我才十八歲,姐夫,我才十八歲……」
玉崔嵬倒是怔了一下,「你不敢?」
宛郁月旦點頭,那雙眼睛裡百味陳雜,又似什麼都很茫然,別有一種特別年輕的苦澀。
他才十八歲——玉崔嵬倒是常常忘了這位鐵血酷厲的溫柔小舅子才十八歲。十八歲的年華,有些才華可以特別早熟、有些天性可以特別鋒利、有些智慧可以特別靈敏,但也有些東西他和同齡的孩子一樣,特別青澀、特別害怕失望——尤其他是一個好勝心強的孩子…。「
「我要走了。」宛郁月旦喃喃地道,門外又傳來馬蹄和車輪的聲音,就在不遠處。
玉崔嵬移坐在他留下的貂皮披風上,見他緩步走出門口,登上另一輛馬車離開。他真的沒有留下等候遇到大敵的聖香,沒有幫助他,沒有帶玉崔嵬,就如此帶走聞人暖走了。馬車在風雪中漸漸消失,蹄印被大雪掩去,不救聖香、不救玉崔嵬,碧落宮選擇獨善其身,遠離風波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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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崔嵬看那馬車消失,突然轉過頭來,城隍廟的後門一個人站在半開的門板後,見他回頭隨之燦爛一笑,眨了眨眼睛。
聖香……
他的輕功太好,宛郁月旦沒有聽見他的足音。
一時之間,饒是玉崔嵬也不知道應該和他說些什麼,對聖香挑了個媚眼,他歎了口氣,「你如像他一樣,豈不更好?」
聖香搖搖晃晃地走進來,也坐在那張貂皮披風上——玉崔嵬自動讓給他坐,他拍著滿身碎雪瞪眼,「我如像他一樣,你早就死了,正好多個鬼!」隨後聖香喃喃自語:「我說嘛……死丫頭那麼有錢,原來是阿宛的老婆。他確定在他娶老婆之前家產不會給他老婆敗光?……」
等聖香碎碎念了好一會兒,玉崔嵬咬唇笑,「我死了有什麼不好?」他的眼神有些縹緲,「像我這樣的人,不值得你救。」
「喂。」聖吞沒有看他,「你真這麼想?」
「假的。」玉崔嵬依然咬唇笑。
「你想死?」聖香再問。
「不想。」玉崔嵬歎息。
聖香久久地凝視著廟門外越下越大的雪,突然淡淡地笑了,緩緩地、深深地呵出一口氣,化成了雪一樣的霧。「像大玉這樣無論經歷什麼都要活下去的人,我想……不會問心有愧的……」他的眸色變深了些,變得空淡廣闊,「心裡應該有著想活下去的理由,或者是一個夢想……一些願望……」
玉崔嵬突然顫抖起來,臉色變得蒼白,聖香說到「想活下去的理由……一個夢想……一些願望……」他無法克制地顫抖起來,以至於他握住了自己的衣角,指節雪白。
「我想……他們一直都在冤枉你……他們說你是淫賊、是惡魔、是妖怪、是讓人無法忍受的人妖……」聖吞的眼睛一直沒有看他,「他們冤枉你,是嗎?即使身體和別人不一樣,那又怎麼樣呢?你只不過是和許多害怕你的人一樣的平常人,也會作惡,當然……也會行善。」
玉崔嵬不答。
「是嗎?」聖香又問。
玉崔嵬仍然不答。
「是嗎?」聖香緩緩回頭看他。
玉崔嵬看見了一雙他從未見過的聖香的眼睛,清澈、透明、空曠、寂滅,像在他眼裡有一片凌駕於莽莽紅塵之上的世界,荒蕪而充滿靈性,溫柔而色澤暗淡。聖香也同樣看見了一雙他從未見過的玉崔嵬的眼睛,那眼睛裡充滿血絲,像刀刀劍劍戳刺的傷。
然後玉崔嵬說:「是。」
這一個字答得果斷而簡潔。聖香緩緩眨了眨眼睛,「我從不信你真能作大惡……他們已經冤枉你十年,如果還因為他們加在你頭上的罪……要你死——」他說到這裡停住,頓了很久,「那算什麼?」
那算什麼?
玉崔嵬無言以答。
「我想看見一些……讓人快樂的東西。」聖香索然地說,「這世上讓人快樂的東西本就不多,壞人受到懲罰、謊言被人揭穿、真相被人知道、做好事受到讚美……我只不過想看見一些讓人快樂的事,很奇怪嗎?」他問:「什麼叫做『你如像他一樣,豈不更好?』」
玉崔嵬再次無言以對,多年未曾溫熱過的眼眶突然熱了起來,再次有了心潮澎湃的激動。「壞人受到懲罰、謊言被人揭穿、真相被人知道、做好事受到讚美」,想看見這樣的事,很奇怪嗎?聖香是一個從眼到心都很澄澈的人,他並非看不穿世事的艱難,卻一直都懷著很簡單的心情,期待身邊的每個人都好。
他想看見一些讓人快樂的東西,他能為此而犧牲而努力而堅持,之所以有這種期待,也許就是因為他自己並不快樂……期待身邊每個人都好,他為此無論怎樣都甘之如飴,也許就是因為他自己經歷了那些不好的往事……
「你如像他一樣,你會比他做得更對,走得更準,」玉崔嵬說,「也活得更久。」
聖香淡淡地笑,「我一直都很期待阿宛能做些什麼,做些什麼給我看……」他轉過頭去凝視宛郁月旦離開後那些被雪淹沒的蹄印,「他能做到我做不到的事,會成就可怕的事業,他會長大,變成一個完美的領袖,享受從沒有人能夠集於一身的榮耀、財富、權力、名譽。他能扶持正義,但要等到他足夠強大之後。」他的笑意從淺淡變得燦爛,「他會活很久,我……不想要那麼多。」他現在笑得很燦爛可愛了,「本少爺只想自己和親戚朋友全都快活而已,你是本少爺的朋友,而且本少爺覺得你是個好人,好人嘛——就是不該被冤枉的。」
「聽到兵器聲嗎?」玉崔嵬含笑指了指東邊,「我聽說『白髮』、『天眼』帶著武當山下來的一批武林豪傑,和十一門派在汴京城外對峙,你聽,大概已經動上手了。」他慢慢地道:「雖然你只是一個人,卻無法真的做到特立獨行,除非你為世所棄……否則,還是會有許多人,因為你和我的連累,死於非命。」他柔聲問:「怎麼辦?」
聖香聽著風雪中傳來的兵刃交加的聲音,幾乎是有些困惑茫然,「他們為什麼要來?」
「因為你和他們是朋友,他們雖然不相信我,但是相信你。」玉崔嵬含笑,氣質很沉斂,竟然看起來很可親,還有點可靠,「這個人世雖然讓人不開心的事情很多,但也有些傻瓜會做些蠢事,讓這人世偶爾也有些可愛的。」他拍了拍聖香的肩膀,「走吧,見你的朋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