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黑暗的底艙被拎出來,烏延勒讓日光刺得睜不開眼,但他聽到一個再也熟悉不過的聲音
「秋霜,大功一件,辛苦辛苦。」
那聲音在很久之前,總能令他特別愉快。清爽猶如晨lu,精神氣兒十足,既不jiāo得讓人起雞皮疙瘩,也不弱得讓人胡亂生出同情。墨紫啊墨紫,他確定她已經看清他的臉,但她為何能若無其事,好像被抓的只是陌生人一樣?
他突然睜開眼,任光芒戳痛,向著聲音的方向瞪大了。
「小侯爺,不要勉強,和太陽光作對,吃虧的是你的眼睛。」她的聲音近在咫尺,音色不變,但語調中有什麼不見了,如隆冬一般冷冽。
烏延勒咬牙切齒,開始重重呼吸「宋墨紫,你何時變得這麼卑鄙,竟拿無辜的孩子來作要脅?」
「對手卑鄙,我就卑鄙。」墨紫輕笑,面對這個和自己一起長大的童年夥伴,她不會再去回憶「小侯爺到底是大求王的親弟,無論如何都站在他那邊。」
慢慢適應了光線,烏延勒眼中勾勒出一個身穿銀白軟甲的女子。她雙眼沉墨,面頰桃紅,嘴角淡然噙著微笑,高扎一束馬尾,一根暗紅雕huā木簪扣寶藍玳瑁,腰間插柄短劍。他禁不住呆了呆,墨紫比以往更美三分。
緊握成拳,他迫使自己正視敵對的事實「有種你殺了我。」
「大求人好像特別喜歡讓敵人殺了自己。」一個男子的聲音突然插進來,見烏延勒皺眉盯著他,在墨紫身邊站定「我是元澄,對小侯爺久仰已久。」
「元澄?」烏延勒當然知道元澄的身份,但他還有另一個疑惑——怎麼有點面熟呢。
「天美園中元澄的樣子多有失禮,小侯爺若從此抹去這段糟糕的記憶,我感激不盡。」元澄解開他的疑惑。
烏延勒目光一斂「對了。那天是你——」
他轉而看向墨紫「你可知他喜逛青樓,眾人面前與妓子床上調笑?這樣的男人何德何能可與我皇兄相比?皇兄他對你一片癡心,你卻轉投其他男人的懷抱。宋墨紫。我對你失望之極。」
墨紫想起在大求青樓為逃開烏延勒的酒後胡鬧,歪打正著遇到元澄的事來,乾咳兩聲「我與烏延朅早就一刀兩斷,各自再尋良緣實屬天經地義。你對我失望也好,贊同也好,我並無所謂。你也是當叔叔的人了。這麼說不怕你皇嫂傷心難過麼?」
烏延勒一愣,短短哼了一聲「你如此容不下與別人共shi一夫,卻嫁給眠huā宿柳的男人為妻,又是何道理?」
「小侯爺莫非忘了那日事情因何而起?」墨紫不想再提,元澄卻不打算讓人亂扣花心的帽子「在我床上之人,其實正是小侯爺要找的人。」
烏延勒立刻反應過來。直盯著墨紫「那天果然是你?」
墨紫不主動澄清,但也不會否認。「你這一喝酒就發酒瘋的毛病實在是讓人頭疼。」
烏延勒怔了半晌,頹然垂頭「竟然如此,竟是如此。那時我若抓住了你,將你帶回皇兄身邊,今日一切都會改變。」
「過去的事不要再提。烏延勒,我們如今是敵人。你不要再把我這句話當耳旁風,否則總有一天,你會死在我手上。」他們雙方只要有一方還在緬懷過去,輸贏就成了定數。「烏延朅已經清楚了這一點,我希望你也早點清醒。你和你哥哥不一樣,相信如果我們真在戰場上相遇,也可以堂堂正正一決勝負。」
「我已經落在你手上,還說什麼過去將來。」烏延勒神情有些木然「死在你手上也好。大求欠你那麼多。我就當替所有人還債。」
葉兒聽到這句話,不由大駭,對墨紫道「小姐,你不可以不念舊情。我有錯,月湘有錯,王也有錯,唯獨延勒沒有做過一樁對不起你的事。要殺,就殺我,求你放過他吧。」
墨紫笑了一聲「無辜?我兄弟也無辜,卻死在大求人的手上。你們挑起的戰爭死了多少無辜的人,壓根就不會去想吧。不過,你們幾個是不會死的。烏延朅只有一個親弟弟,我相信他還不至於冷血到這個地步。」
烏延勒眼睛瞇起「你想以我要脅我皇兄?做什麼?」
「沒什麼,就提一個很小的要求。」墨紫對兵士們揮揮手,讓他們將俘虜押下去「我們要麼不留俘虜,要麼善待俘虜。放心,你和你哥哥很快會重逢。別歪曲我的意思,我是說活著重逢。」
風吹對岸,烏延朅正在大營中和眾將商議軍情,聽到有人在帳外急報。
「王,宋軍送來宣戰書!」
宣戰書?烏延朅不懂這有什麼必要,但覺對方又要搞鬼,連忙讓人進帳。
進來的是一名巡船鎮將,手中持一支箭,箭上有管「我們在巡江時,遇到宋軍數只戰船,他們說這是宣戰書。」
烏延朅從管中拿出一卷紙,才看一句就勃然大怒「豈有此理,他們竟然抓了阿勒。」
眾將大吃一驚,紛紛跪下「王上請保重龍體,切毋動怒。」
「端格將軍,你大聲念出來,孤倒想聽聽他們提什麼條件。」烏延朅鐵青著面孔。
端格狩念了一遍,意思其實很簡單。烏延勒在宋軍手上,要想他活命,大求就接受宋軍的要求。三日後太陽升起之時,兩軍在江心互換陣地,各自退至對岸,從此井水不犯河水。具體到如何列陣,如何還回人質等等。
但就是這麼簡單的一封書信,也不是什麼宣戰書,讓烏延朅徹底糊塗了。
「王,這是陷阱,我們絕對不能上江面啊。」一員老將說道。
「不錯,他們抓了侯爺,分明包藏禍心,想以此引王入圈套,將我們盡數殲滅。王,不能去。」另一員大將反對。
反對聲絡繹不絕。
「端格,你的想法呢?」阿勒在墨紫手上,烏延朅感覺弟弟的性命暫時無憂。但為何要求換陣地,而不是別的條件?他有想法,但不能肯定。
「我認為可能是圈套,也有可能是情勢所迫。」端格狩這般分析「他們十來萬人,沒有糧草供給,單靠搶是不夠的。此其一。其二,他們畢竟是離開本土作戰,難有援軍,即便裝備精良,但人數上遠少於我們。其三,戰船數目雖然相當,我們真要運兵過去,普通漁船貨船都可,真要四十萬人齊過江,他們根本應付不了。時間拖得越久,對他們就越不利,所以才想出這樣的交換條件。」
烏延朅點點頭「你跟孤想得差不多。他們怕孤一氣攻過去,所以才把阿勒當人質,想互換陣地。他們也明白僅憑十餘萬人不可能將我們全滅,而大都還有你爹,可那等人輔政,一定會到關外調度各族騎兵,遲早會腹背受敵。這不是宣戰書,而是和談書。」
「王,那我們答應還是不答應?」端格狩問。
烏延朅沉吟半晌「阿勒在他們手上,孤不答應也要答應。但答應了,不代表沒有主動權。你一句話提醒了孤,就算漁船貨船,只要能裝人,便都可以過江。如果落水,四十萬人一擁而上,也可以將對方的船鑿個底翻天。傳令下去,這幾日吃飽吃好,憋股勁兒打回家去。」
端格狩說是。
眾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很是猶豫。
烏延朅笑道「瞧你們平時一個個猛得跟牛似的,咱們佔著優勢,難道還怕了對方不成?船再厲害,也不過是運載的工具,真正的戰爭還得靠人。一旦船和船碰到一起,那就是肉搏戰。孤自問我們大求武士捏死敵人有如螞蟻,來,我們商量商量,想個辦法,明天既能回家,又能重措對方的銳氣。」
將軍們一想,不錯,他們有高於對方三倍的兵力,怕什麼呢。於是,摩拳擦掌,圍地圖想起計策來。
當夜,烏延朅派船用同樣的方法傳信,答應三日後江心互換。
墨紫也讀了烏延朅的回函,望著燈下看書的元澄「三日之後,會怎麼樣?」
元澄翻過一頁「也許天下三分,也許滅了大求,一個短暫安定,一個長久安定,我們各盡其力,剩下來要看天命。」
墨紫長長呼出一口氣。
三日後,太陽還沒升起,水面浪花不能安靜,一波追過一波,嘩嘩吵鬧。以江心為界,兩邊的蒼茫突然被打破,一排兩排三四排船隊糾昂而現。鐵尖,高舷,大桅巨帆,倨傲臨水。箭冷,鉤銳,殺器攻技,無情睨敵。
烏延朅身披鐵甲,頭戴銀盔,站在帥船艙樓之上。大風將他身旁的狼旗鷹徽吹得筆直,彷彿他的決心一般,即使在看到那個深愛深恨的身影時,亦不動搖。
兩軍距離停在百丈間隔就不再前進,只有各自的前鋒將船繼續行至江心,遠看幾乎要尖頂尖,其實還有十來丈。
丁狗看端格狩往他身後瞧,便露出譏誚的表情「端格將軍找什麼?若是我的參軍,她被她相公拉到帥船上去了。如果有話,我可代為通傳。」
端格狩不為所動,收回視線「我只想知道夜襲那時你們到底有多少船?我問她的話,她會說實話。僅此而已。」傳言他那晚上了當,放棄大好的進攻機會,夾尾而逃。
「比端格將軍的船隻少不多。」丁狗譏誚更深「不過此事不提也罷,我怕打擊了將軍手下的士氣。不妨專心些,咱們先換了位置再說。」
眾目睽睽之下,鶴旗狼旗劃了個圈,各自背倚敵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