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敗走曲靖(四)
廝殺的聲音響徹長空,所有的秩序都被徹底的打亂,沒有誰能夠完全的分清楚究竟誰是敵人,誰是盟友。本書來自.張勇的綠營、吳三桂的嫡系、還有李如碧的投誠兵交織在一起,時不時就能碰上有人從背後捅上一刀。
更加恐怖的是明軍還在從後追殺,炮火不斷的轟擊在人群中,騎兵、步兵源源不絕的衝殺上來,逼迫著清兵更加瘋狂的逃跑。
在這種潰爛的局面裡,人類展現出了最為邪惡與殘酷的一面,他們現在關心的只有一件事情,就是活命。為了在明軍的追殺中奪路而逃,他們根本不管堵在前面的是叛變的投誠兵還是自己的盟友,只要擋住了自己的退路,都是毫不猶豫的斬殺。
來自於背後的刀子是最為難以預料,也最為難以防備的,一群慌不擇路的清兵很快便被另一群慌不擇路的清兵活活砍死,然後以他們的生命為代價,在這條狹隘的山上疏通出一條血路來。
山路本來就很崎嶇,就算小心翼翼的行走也要時刻小心,避免滾下山去,可是,一旦碰到這種恐慌的情況,誰還能夠小心翼翼得下去,不時的有人被推下山去。如果碰上後方有兵追殺,更是會把前面成堆的人擠下山坡,摔死在山谷之中。
整個場面異常淒慘,彷彿修羅地獄一般,清兵在這場大崩潰中,可說得上是用他們的行動詮釋了兵敗如山倒這麼一個詞兒。
不管是誰沒頭沒腦的喊上一句,都會立刻引發新一輪的發瘋狂潮。山腳下、山路上、樹林中,到處都是潰散的軍隊,同時也到處都是不幸死在亂軍之中的屍體。
面對此等亂象,就算是自負雄才大略的吳三桂也無力回天。
壞消息一個接一個的傳到他的耳裡,什麼李定國率領明軍主力夜襲大營,什麼馬惟興、塔新策叛變投敵,什麼雲南諸府盡數投降,明軍二十萬大軍圍攻於他,什麼卓羅已死、羅托已降,重重傳言不一而足,真真假假讓人難以區分,自相矛盾的更是數不勝數,而其中最為搞笑的是他吳三桂居然已經死在了亂軍之中。
聽到這些傳言,吳三桂陡然笑出聲來,一邊笑著,一邊流出一行淚水。
他身邊的親兵看到吳三桂這般模樣,一陣心驚,如果不是心中到了極度淒絕的地步,堂堂的平西王,怎麼可能做出如此表露心情的神態。
一名親衛也是哽噎著說道,「王爺,咱們的軍隊完了,你可不能再倒下去,我們關寧系還需要王爺力挽狂瀾啊。」
聽著那名親衛聲淚俱下的聲音,吳三桂極度失態的說道,「力挽狂瀾,你現在叫我如何來力挽狂瀾,咱們的軍隊已經被明軍徹底的衝散了,兵找不到將,將找不到兵,我還如何來力挽狂瀾。」
說完,他仰天失聲痛哭了三聲,半晌才止住自己的淚水。
緊接著,他彷彿把所以的情緒都發洩完畢,毅然決然的說道,「撤,撤出亂兵的圈子,只要我吳三桂在這場戰事中掙扎出一條性命,有朝一日,必屠盡姓孫的滿門。」
聽到吳三桂這樣的話語,他的親衛頓時覺得,以前那個梟雄模樣的平西王又回來了,心中振奮,齊聲吼道,「我們的這一條命是王爺給的,今天縱然拚死,也要護得王爺周全。」
說完之後,他們的親衛們聚集成團,朝著貴州方向殺奔而去。
「平西王在此,誰敢擋路。」這些親衛一邊大聲叫著,一邊將那些腦袋不夠機靈的擋路人砍掉。
這些親衛本來就是軍中的驍勇之士,作戰向來勇猛,那些毫無士氣的潰卒如何抵擋得住,常常稀里糊塗的被砍下幾個腦袋,然後剩下的兵將就一窩蜂的跑了。
在廝殺的途中,一些潰兵見這支部隊極其勇猛,心中已經起了跟隨於後的心思,又見他們聲稱是平西王吳三桂的親衛部隊,更是心中大動,在這混戰之中,最好的辦法就是跟著一支有實力的軍隊一起衝出重圍,於是再不猶豫,管他們是不是真的吳三桂親衛部隊,先跟出去再說。
頓時,吳三桂親衛部隊的後面,出現了一條長長的尾巴,他們之中,不僅有吳三桂的嫡系親信,也有張勇的綠營,此刻,他們再也顧不得張勇部與吳三桂的間隙,先逃出一條性命再說。
於是,一路廝殺之下,竟然真的讓他們逃出一條生天,漸漸的已經看不見大股潰兵,而在他們的後面,則是用清兵鮮血鋪出來的一條道路。
吳三桂回過頭去,看了看火光沖天的戰場,只問了一句話,「石國柱回來了沒有。」
親兵搖搖頭,表示很茫然,在亂軍之中,他們幾乎是見人就砍,那裡去區分誰是誰了,至於石國柱有沒有跟在尾巴裡,那只有天知道。
看到他們的表情,吳三桂就知道了結果,微微的歎了口氣,說道,「罷了,聽天由命吧。」
說完之後,再不回頭,他不愧是只為自己搏命的梟雄,在確定局面再也無法挽救之後,雖然短短的出現過一段時間的沮喪,但是很快便重新振作起來,他相信,只要能夠收拾敗卒,多多少少還能重新集結起一點力量,還能得到清廷的信重。
於是,率領著他所能控制的最後一點軍隊,一路狂奔。
可是,能夠像吳三桂一樣,輕易殺出來的軍隊和將領並不多,有的死在明軍的突擊之下,有的死在自己的踐踏之中。
石國柱同樣知道事不可為,但是他卻沒法下得了像吳三桂一樣的決斷。於是,他先是利用自己控制住的軍隊想要穩定秩序,結成一道防線,避免恐慌和混亂的擴張,眼看著已經頗有成效,可是,在李如碧部投誠兵的搗亂下,引得他的軍隊和不明就裡的清兵廝殺在一起,瞬間就殺紅了眼,使得雙方誰也沒有辦法輕易罷手。
看著這一片亂象,看著自家兄弟不斷的倒在自相殘殺之中,石國柱的心在不停的滴血,不斷的暗自問道,「這支從山海關一路殺到雲南的兵馬,難道今日就要折在這裡嗎?」
他很不甘心,明明已經快到安享富貴的日子,怎麼就能一朝盡隕呢;明明是來圍城打援,結果怎麼就成了被明軍援兵***呢。
他不甘心,實在不甘心啊,他要把這個場面鎮下來,至少要在這裡堵住明軍的追擊,讓吳三桂率兵撤退的時候,不要面對明軍的威脅。
於是,他不斷的派遣著部隊去***前進的道路,寄希望於他們能夠稍稍的延緩一下潰兵和明軍對這邊的衝擊。
甚至於不惜派出了身邊的親衛部隊。
可是,面對殺瘋了眼的清兵,他的那點親衛部隊仿若大海裡蕩起的一絲漣漪,除了「撲通」一下聲響之外,再也沒有絲毫的作用。
一名親信部將帶著滿身的血跡撲倒在石國柱的身邊,一邊大口的喘著氣,一邊說道,「副都統大人,咱們快要擋不住了,請大人先撤吧!」
他說完之後,便朝著石國柱周圍的親衛看去,希望他們能夠勸勸。
這些親衛都是極為機靈的人,其實不用他說,這些人就能看出,堵住道路的清兵只是在勉力支撐,那些潰兵雖然慌亂,但也並不是完全的毫無組織,明顯的有人在推波助瀾,挑起風雨。
如果是在雙方還沒有正式交戰以前,或許石國柱還能想得出辦法,但是現在雙方已經殺紅了眼,根本沒法輕易脫離接觸,再加上潰兵急於逃命,常常集結成團的朝這裡衝擊,更是沒有讓雙方重新冷靜下來。
一名石國柱派遣過去的士卒,在前線大聲的喊道,「副都統大人有令,所有軍隊在這裡集結,擋住明軍。」
可是,他所說的話在一片廝殺的聲音裡,連一點迴響都沒有引起。反而是潰兵的地方,一名清兵引導著一群士卒衝了過來。
「殺啊,要想活命的就殺了那些塔新策的叛軍。」
「我們是副都統的部隊!」
「別相信他們,殺過去才有出路。」
其實根本就不用他去喊,一些人根本不管這裡究竟是誰的部隊,只要擋路了的,都是一路殺過去。
再加上後面的人根本聽不清楚前面在喊什麼,推擠著前隊的人朝前進攻,就算前隊士兵因為對方的喊話有所猶疑,也被推擠著前進,轉眼的時間,又是一波潰兵殺進了石國柱的陣列之中。
石國柱的部隊雖然佔據要害,但是已經同對方短兵相接,就算擁有地形之利也發揮不出來,不得不承受著巨大的傷亡在那裡硬扛。
於是,就在這塊地方,一方是要逃命,一方卻想把他們堵住,雙方交織在一起,每時每刻都在死人,殺得屍山血海,死傷枕藉。
但是,那些親衛們也知道,就算是這樣的局面,他們也未必能維持多久,因為他們如今能控制的部隊實在有限,但是那些潰兵卻像永無盡頭一般,一波接著一波的衝上來。
這樣,總有一刻,他們防線會被徹底的沖潰,而他們也會死在亂兵的踐踏之中。
於是,不由自主的看向那名清兵將領,其中一人蠕動了下嘴唇,對著石國柱說道,「副都統大人,撤吧,沒救了,那些潰兵現在只想逃命,就算我們證明自己不是叛變的投誠兵,他們也會拔刀砍過來。」
一旦有人第一個開口,其他的人立刻就跟了上來,無論是石國柱手下親信將領還是他的親衛都紛紛說道。
「是啊,那些傢伙全都瘋了,我們就算投再多的人進去,也擋不住他們,只會有越來越多的潰兵前來衝擊,總有一刻,我們會擋不住的。」
「大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讓我們緩過氣來,今天的仇,我們一定會報。」
那些部下們苦苦哀求,把他們能夠想到的理由全都說了出來,可說得上是絲絲入理,極為的打動人心。
但是,面對最為親信的人這般哀求,石國柱依然一動不動,雙目赤紅的瞪著混亂一片的戰場,冰冷著臉,說道,「撤,往那撤,只要我們一撤,明軍就會驅趕著這些潰兵殺過來。難道咱們就眼睜睜的看著,那些從遼東一起過來的老弟兄在亂兵之中死無葬身之地嗎」
聽到他的話,大部分的親衛頓時閉上了嘴去,他們都是關寧系的一員,自然應當以維護他們這個團體的利益為至高原則。
不過,總會有不甘心的人,其中一名將領說道,「大人,我們的前路同樣也亂了,就算我們能堵得住明軍,也避免不了他們自相踐踏啊!」
石國柱把手按在刀柄上,對著那名說話的將領狠狠一瞪,頓時嚇得他縮了回去。
不過,石國柱知道,像他一般想法的人肯定還有不少,於是對著部下們說道,「你以為我不知道前路已經亂了嗎,但只要沒有明軍驅趕,那些兵馬再亂,至少會有個限度,至少還能有不少人逃出生天。再說了,王爺就在前路兵馬之中,這個時候肯定會找機會穩住陣腳,收拾敗兵,我們在這裡多擋住一會明軍,王爺就會多一點時間,我們就能多保存一份實力。」
聽到他的話,那些清兵低下頭去,再無話語,他們知道,石國柱是豁出了性命的要擋住明軍的攻勢,給予吳三桂逃命和收容軍隊的機會。既然主將面對死亡尚且毫無畏懼,那麼他們這些當下屬的性命難道比副都統還要值錢嗎,緊緊跟著便是了。
看到部下的情緒被自己穩住,石國柱微微點頭,繼續說道,「各位弟兄,咱們這些從遼東殺過來的老弟兄是一個整體,只要王爺還活著,只要我們的實力尚在,我們的家眷便不會遭受欺辱。一旦撤退,使得我們的軍隊蕩然無存,那些滿人還會把我們當人看,還不是想怎麼折辱便怎麼折辱,到時候就算活得一條性命,恐怕也是生不如死。」
這些部下想想,倒也確實是這個理,直望吳三桂能夠振軍重來,到時候想必會看顧一下自己的家眷,讓他們好過一點。
於是,眾人對著石國柱說道,「大人請放心,我們誓死堅守,絕不放明軍過去。」
正在他們說話的當口,突然聽見一人冷冷的說道,「我的副都統大人,你說不放誰過去啊!」
這人說話的聲音極冷,即使身處於極端喧鬧的戰場,仍舊讓人忍不住打了個寒顫,然後回頭看去,但見那人不正是應該蹲在山腳下挨槍子的李如碧麼。
眾人再定睛看去,只見他已滿臉是血,身上還插著幾根箭矢,分明身受重傷,但偏偏屹立不倒,緊緊的握著半截折斷的腰刀,如果有人能夠細細看去,他便會發現,就算是折斷成只剩半截的腰刀,刀刃上竟也有無數捲曲的缺口,不知道他究竟砍死了多少人,才把一柄刀折騰成這種樣子。
跟在他身邊的是幾個清兵模樣的人,一根大辮子留在腦門後面,如果不是左臂上時隱時現的白色絲帶,沒有人能分清他們跟真正的清兵有什麼分別。只見他們神色堅毅的跟在李如碧的身邊,同樣渾身是血,顯然是在這亂兵之中殺人無數。
看著他們的神色,聽著他們語氣,再聯想到他們本來的使命,石國柱身邊的將領已經猜想得到,肯定是李如碧叛變,引明軍來攻,這才引發了這麼一場大崩潰。
如今,他們又仗著清兵難以區分他們,在軍中四處挑撥,更悄悄的潛伏到石國柱等人的身邊來了。
果然,還未等石國柱來得及說什麼,就聽得李如碧帶著嘲弄的語氣說道,「我的副都統大人,你們從山海關投奔韃子的時候,可有沒有想到今天這樣結局。」
這等話說出來,石國柱身邊的將領就算是個傻子也能知道,李如碧已經叛變,仗著自己這邊的人多,李如碧潛伏過來的人少,當即便要殺上去。
這時,卻見石國柱擺擺手,很是輕蔑的對著他說道,「我說什麼時候劉之復的投誠兵殺到我軍營後了,我說馬惟興、塔新策、劉偁這些傢伙怎麼可能這麼快就從昆明殺回這裡,說到底,原來全是你胡謅的鬼話。可是,你把我們害這麼慘,你又能有什麼好處,明軍招降,你不聽,還跟我們一起給姓孫的下了個套,你認為明軍還會放過你嗎?」
聽到他的話,李如碧的幾名部下臉色微微一滯,想起明軍同意他們投降的條件,就是李如碧必須死,於是臉色變得異常黯然。
石國柱從那些投誠兵的臉色中,就能看到,李如碧即使投降了明軍,依然沒有獲得什麼好下場,頓時胸中氣悶之情盡消,猖狂大笑,大聲說道,「李如碧,李總兵,***伯,如今你到底是那個身份呢,像你這等小人,原就不該活在這個世上,把你當作炮灰還是看得起你了。你現在投誠明軍又能怎麼樣,還不是一個字,死,哈哈,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他一邊說著,一邊朝地下吐了口唾沫。
同時,石國柱的部下也是一陣大笑,雖然遭受明軍偷襲的事情已經沒法改變,但是能夠折辱李如碧一番,至少也能讓他們有所發洩。
這個時候,他們已經能夠想像得到積壓在李如碧的胸中的怒火,他們就期待著他發作出來呢。
可是,他們期待了許久,卻只聽見李如碧「噗哧」一聲,極度嘲弄的笑聲,他不僅沒有發火,反而滿臉蔑視與同情,然後聽得他緩緩的說道,「說得好啊,我李如碧是做過蠢事,竟然愚蠢到給韃子做事。但是,無論我曾經做過多少的錯事,我在死的那一刻,都是為殺賊而死,而你們將身負漢奸之名,像狗一樣死去。如此,雖死,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