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九:犧牲(上)
「好好自然是好的。」魯元道,「但她終究有耳疾。她的存在本身對你就是一個中傷。你若想要盡快消弭掉這個危機,最好的方法,就是盡快再生一個孩子,健康的孩子。」
「如果是皇子,自然是最好的,但就算再是一個公主,也沒有關係。只要是一個健康的孩子,百姓的關注便自然會被轉移,對於好好來說,這也是一件好事。」
「阿嫣,」
魯元公主語重心長的聲音在張嫣耳邊響起,「你心疼好好的病,我自然是知道的。你是好好的母親,沒有人能夠因為你的這份心疼而責怪你。可是,你也要為你自己,為陛下想想。」
「這些日子,陛下為你們母女做了很多事情,若不是有他在外面給你們遮擋風雨,你以為你們母女能夠無憂無慮的在椒房殿過日子?雖說你們是他的妻女,保護你們是他應該做的。但同時,你作為一個妻子,也不能不為他做些什麼。阿嫣,陛下他需要一個健康的皇子,一個從張氏所出的繼承人。就算咱們不說這個,話又說回來,再生一個皇子,也能鞏固你的地位,日後,好好也有同胞弟弟可以依靠。」
張嫣沉默了良久,方道,「阿娘,我知道了。」
chun二月的南風將椒房殿外的梧桐樹葉吹的沙沙作響。椒房殿宮人穿行於殿堂之中,訓練有素,俱都沒有發出一絲聲響。
鏡中的少女柳眉如畫,杏眸如星,有雪一樣潔白,蜜一樣細膩的肌膚和年輕飽滿的額頭。張嫣坐在鏡前,垂眸看著自己的身體,可能是因為年紀輕的緣故,在生了劉芷之後,她的身材恢復的很快,華麗的衣裳之下,腰肢纖細,如同未生育前一樣,似乎一點都看不出來,自己已經是一個女嬰的母親。
笑意苦澀。
這些日子,她心焦於劉芷的狀況,將大部分心思花在劉芷身上,自然而然的就忽略了一些其他的事情,直到魯元到來,才提醒了她一件重要的事情。
雖然已經有了劉芷,但她好像總是對於孕事不敏感,不會主動放在心上。
她與劉盈少年相識,十三歲的時候成婚,百經波折,經過四年時間才終於走到一起,兩個人在雲中不過一個月,便孕育了劉芷。剩下劉芷之後,她足足做了兩個月的月子,才恢復過來。少年夫妻,剛偕鴛盟便歷分散,好容易才重聚,她卻已經是有了身孕,十月懷胎生產過後,兩個人又怎麼可能忍的住,便親近的狠了點,她也一直沒有再度懷孕,直到發現了劉芷的病症,焦慮不已,也再次忽略了這件事情。
該不該再要一個孩子呢?
青絲迤邐,盤旋施於發頂,仿若陀雲。在散開的時候宛若一泓黑色泉水,柔軟而流瀉。自兩個人圓房過後,她的這頭青絲,便是劉盈的最愛,他總是喜歡在燕好的時候親吻她的發稍。
杏眸微眨,她忽然想起北地蒼茫而又空闊的地平線,和天空下一望無際的草原。北地是她曾經以為會作為後半生歸宿的地方,最終卻證明不過是生命中的一段旅程,今後也不會再有機會回去,便也慢慢淡忘。卻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在這個時候深刻的想起,在北地草原上跑馬,似乎要比長安更敞闊一些,聽著掠過耳畔的風聲,彷彿從前的愛恨情仇,都能夠暫時被忘卻。
第一次和劉盈在一起的時候,是在北地,那時候,他的鳳眸,因為勃發的情慾,帶著一種炙熱的光澤。額頭上的汗打濕發稍,滴下來,落在自己的頸項之上,在自己的耳邊說,「如果真的要遭報應的話,你陪我一起吧。」
——她其實並不想這麼早的生兒育nv。她終究太年輕,更希望揮灑幾年自由時光,享受夠了戀情的甜蜜,再來考慮這個問題。
可是,她有了劉芷。
當她終於歷盡苦難歸來,他知道了她懷孕的事情,怔了怔,十分喜悅。
她看著劉盈的模樣,心裡就想,這樣也好。
說起來,劉盈的年紀也不小了。二十四歲,在這個時代看起來,二十四歲的男子早該膝下子女成群,他卻只有早年意外而生的一個皇子,更何況,作為大漢的皇帝,更是需要一個嫡出皇子,來確定傳承。
那麼,就生一個孩子吧。
劉芷的鳳眸輪廓與她的阿翁如出一轍。她素來最喜歡女兒的這雙眼眸。好好剛出生的時候,第一次嬰啼,她躺在產床上,聽見了,安心而笑,只覺宛如天籟。
劉芷只是個公主,不是皇子。
可是有什麼關係呢?她和劉盈都還年輕,情分深厚,有著大把大把的時間,可以生育其他的孩子。
而劉芷是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她是多麼的希望好好幸福,只可惜,因為她在懷孕初期的辛勞,在胎中便做下病症,出生之後,聽不見塵世聲響。
一滴眼淚從美麗的杏核眼眸中落下來,滴在梳篦背上,啪嗒一聲,再無其餘痕跡。
而剛剛魯元的叮囑彷彿又重新響在了耳邊,「……阿嫣,你聽為娘一句勸,一個天生耳殘的嫡公主,對你的皇后位置本身就是一個中傷。現在,大家攝於張呂兩家和皇帝的壓制,還沒有敢出來發難你。但長此以往,終究是你理虧勢弱,你若想要盡快消弭掉這個危機,就該盡快再生一個健康的皇子。」
她如何不想再要一個健康的孩子?
劉盈自然是喜愛劉芷的,但他亦更盼望一個皇子。不是劉芷不好,而是在這個男權社會,只有一個皇子,才能得到傳承。
「阿嫣,」
在府河邊的北地平原上,劉盈曾經執著她的手,指點山河,豪氣萬千,「你看,這便是大漢的江山。待我們回到了長安,生很多很多的皇子公主,他們會相互友愛,等他們長大了,朕將這座江山傳給長子,然後找一處山明水秀地方,過普通民fu民夫的生活,可好?」
而她當時抿chun微笑,只覺心醉神悅。雖然沒有明確的答應,但是早已經心允了。
那時候,匈奴還沒有入寇,他們剛剛定情,晚霞是天邊絢爛的錦緞,將北地草原的一切,染上了一抹溫柔的色澤。
也許,在更早的時候,在他說出,「只要你在我身邊,我便不需要別的女人。」的時候,她就已經全部放下。放下過往的所有不愉快的記憶與哀怨,想要與他創造一個美滿甜蜜的未來。她是相信他的,相信若日後自己生了孩子,劉盈會親教導疼寵;相信他私心屬意將皇位傳給自己所出的皇子;相信
生生世世,他們都會在一起。」
張嫣深深閉了眼睛,心中淒絕。
當她的眼睛再睜開的時候,她已經做了決斷。
「娘娘,」
荼蘼端著一盤馬蹄糕進殿,笑盈盈道,「你早上只用了一小碗粟羹,只怕早就餓了,這是岑娘做的馬蹄糕,你不妨用一點嘗嘗。」
「嗯。」張嫣回過頭來,「說起來,我還真的有點餓了。」神情平靜,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伸手捻了一塊糕點,送入口中。
雪白細膩的馬蹄糕,入口甘甜馥郁,尚帶著剛出爐的熱氣騰騰,她小口小口嘗著的,若無其事的拍掉手上的碎屑,笑道,
「說起來,解憂也是最愛吃這鳧茈的。」
「是啊。」荼蘼笑道,「那時候娘娘還沒有嫁到未央宮,我們住在信平縣侯府,鳧茈物賤,因著娘娘喜歡,侯府進了很多鳧茈果,大半都是娘娘和解憂。」
解憂原是椒房殿的nv官,年前由張嫣做主,嫁給了陸氏紙肆老闆陸達的長子,也有小半年了。
張嫣起身,吩咐道,「荼蘼,你代我去陸家看看她可好。」
張皇后素來待她們這些身邊舊人很好,有此吩咐也是情理之中,荼蘼絲毫不疑,笑著應了聲,「諾。」
繁陽長公主劉芷因了昨天夜裡鬧騰了一些,今日白天就有些困頓。張嫣索性讓桑娘將長公主帶回偏殿午眠,楚傅帶著豫章去查對中宮si府搜查,椒房殿中近身伺候的人,便只剩下菡萏,石楠和扶搖。
張嫣坐在東廂的搖椅上,chou了一本《左傳》,在窗下觀看,取過了石楠新沏的武陽茶,飲了一口,微微蹙眉,道,
「這武陽茶味甘,與新做的馬蹄糕同用,就顯得有些不合了。我記得si府前幾天新進了meng頂茶,清新爽鮮,倒最配這馬蹄糕了。石楠,你去取一些吉祥蕊來。嗯,扶搖,長安城中,水質最好的要算是北宮瑤華殿前的那口井的井水了。你去取一趟,莫要讓那些不相干的人碰了,那樣煮出的茶水也不清潔。」
石楠,扶搖二人同聲應是,逕自去了。
張嫣翻過一頁書,便看到隱公三年一卷:「衛莊公娶於齊東宮得臣之妹,曰莊姜,美而無子,衛人所為賦《碩人》也。」不由煩躁起來,啪的一聲合上手中書卷。
菡萏侍立在其後,猛然一驚,悄悄抬頭覷了張皇后一眼,見張皇后正呆呆的望著殿中的青銅仙鶴香爐,若有所悟。
殿中一角的漏斗一滴一滴的墜落,發出清晰的聲響。菡萏咬了咬牙,忽的上前一步,伏跪在地,右手壓左手,展袖置於身前,同時額頭觸地,「奴婢不才,皇后娘娘若有吩咐,奴婢願意為皇后娘娘分憂。」
張嫣怔了一怔,微笑道,「你倒是個機靈的。只是……」
「娘娘,」菡萏再拜在地,鄭重道,「菡萏這條命,是當初皇后娘娘救下來的,娘娘但請吩咐,菡萏必萬死不辭。」
張嫣終於下定決心,垂眸輕輕道,「好,菡萏,你悄悄的去太醫署,將淳於女醫給我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