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四:艷劫
趕的急,先上草稿。這是生產前最後一次波折了。如無意外,明天或者後天,阿嫣就要生產了
想起劉弘的偏執和倔強,劉盈便有些頭疼起來,腦海中思慮了一會兒,終究沒有想到好的法子,側過身來,見身邊阿嫣已然入眠,於是便在中夜中起身,從寢殿中出來。
值夜的解憂提著燈籠起身,屈膝拜道,「大家。」
「你下去吧。」劉盈道,「朕獨自在這靜一靜。」
解憂便依言退了出去。
整個東次間中,便只剩下了他一個人。白日裡顯得有些靡軟的椒房殿,在夜色中顯得空曠。
他獨自一人坐在殿中坐榻之上。
關於劉弘。
要說他對劉弘有多麼深的父子感情,倒也不至於。畢竟,雖然父子之間有割不去的骨肉血緣,但感情終究是要處出來的。如同他和阿嫣,雖然到如今,他深愛妻子,但回望過去,也必須說,與阿嫣之間的感情,有不少是因為與阿嫣從小到大的相處而產生的。
而劉弘,劉弘卻是在他毫無所知的情況下出世的孩子,然後在四年後,在漢匈大戰的意外情況下,忽然出現在自己面前。
雖然他對這個孩子充滿愧疚,但是,終究因為驟然接觸,時日尚短,亦有著不少隔閡。
只是,看著這個孩子陷入到偏執中去,他身為人父,總還是應該將他帶正回來的。本來以為將劉弘交給阿嫣,會是一個比較好的法子。卻在今日椒房殿的交談中,發現自己終究將事情想像的簡單了。
他微微後仰,靠在榻後憑几上,蹙起眉頭。忽然聽見裡間阿嫣喚道,「持已。」聲音有些驚惶。
「就來了。」他揚聲應了,起身回寢殿。
阿嫣已經離生產只有一個月了,這個時候,不能有任何波折。他的腳步很急,進殿的時候,正看著張嫣披著衣裳下床,腳落地的時候,身子晃了晃。落在他的眼裡,驚的不輕,連忙趕上前,扶住了她的身子,待她站穩了,方擁在懷中上下查看,問道,「怎麼樣?」
「我沒事的。」張嫣答道。
兩個人都在暗夜裡沉默了一下,過了一會兒,張嫣才輕輕的道,「舅舅,你生我的氣麼?」
在床踏上羊角宮燈昏暗的光芒中,劉盈看到了張嫣面上不安的神情,不由歎了口氣,按住她的眼睛,抱著張嫣在床沿上坐了下來。
「阿嫣,我怎樣都不會生你的氣的。」
他遲疑了一下,「說到底,劉弘是我自己的事。我本來以為你會樂意接手,既然你不開心,那就不要管了。我會自己想法子。」
其實,阿嫣多想了。
對於她昨日關於對劉弘的看法,他只是有些意外,但實在不足以到生氣的地步。
他本就知道她對於自己其他女人的想法,如今再加上對她非己所出孩子的看法,也並不是多麼奇怪的事情。
甚至,對於她肯這樣對自己坦誠,他是欣慰的。
人生在世,難得能得一知己。她肯這樣實言,便也說明,她對自己十分信任,也很認真的對待他們之間的感情。
既然阿嫣不願意接手劉弘,劉盈便更不願意將這個皇長子交給宮中其他妃嬪。無論如何,皇長子的身份自有意義,若交到一個妃嬪手中,反而會助長其的私心,在阿嫣獨寵的未央宮格局之中,出現這樣一個妃嬪,對誰都是沒有好處的。
而劉弘終究年紀太小,還不到離京去國的年紀。
經過深思熟慮,三日後,天子在宣室殿宣佈,將淮陽王從內宮中移出,居於外朝朱雀閣,並親自為淮陽王遴選了身邊侍從,定了一個忠厚老成的內侍做內傅。以期劉弘在這些身邊人的影響之下,健康成長。
——至於袁美人,其為淮陽王生母,定可每五日可以到朱雀閣探視一次淮陽王,在滿殿淮陽王身邊宮人的陪同下。
……
夏五月的日頭一日比一日烈起來,這一日,便到了端午。宮人們系五色線,做角黍,兩宮之中,充斥著一片過節的喜悅氣氛。
在這樣明媚的午時,一個身著椒房殿內侍服侍樣的小黃門來到宣室殿,「奴婢給皇后娘娘傳一個口信,皇后娘娘如今前往滄池,請大家過去一聚。」
宣室黃門不免微訝,「張皇后都將近生產了,這個時候……」還會去滄池那種地方?
「殿中長御姑姑也都是這麼說的。」小黃門擦了一把汗,訕訕道,「只是皇后娘娘說,今畢竟天是過節……」
這些日子,陛下與皇后的濃情蜜意,宣室殿上下人等都看在眼裡。且張皇后自來行事很有出人意表之處,在端午之日約陛下在一秘密處相會,也並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內侍並沒有懷疑什麼,轉身進殿去尋了韓長騮。
午後,劉盈來到滄池。
滄池位於未央宮的西南,昔日梧齊侯陽成延造未央、長樂二宮,引渭河水入宮牆,由西而東,穿過宮中,最後由長樂宮東流出長安城。在未央宮中低窪處凝聚成一個池子,便是滄池,池中又有台,名為漸台,台上有宮殿樓閣,從漸台宮殿中望出去,水光樓台,風景秀麗,俱都宛然。
漸台修建之初,便是為了帝王后妃游宴玩樂所用,相較於前殿以及中宮椒房,少了一分莊重,多了清新雅致隨意。殿角的一對青銅仙鶴香爐吐著裊裊香氣,涼風正從滄池池面吹拂而來,從殿中望出去,可以望見台下一池蒼茫水色,分外清涼。
台上伺候的黃門端著備好的酒菜入內,放在殿中案上。
劉盈問道,「皇后娘娘還沒有過來麼?」
小內侍茫然的低下頭去,答道,「大家,這個奴婢就不清楚了。」
劉盈便抿了抿唇,便道,「你下去吧。」
他等了一會兒,阿嫣卻依舊沒有出現,心中有些不耐,用木杓斟了一杯酒,一口飲盡。只覺溫酒入口甘醇,竟是難得的芬芳,台下滿池池水在夏風的吹拂下掀起粼粼魚波皺紋,漸台的確景色怡人,是未央宮中難得的消暑的好去處。
他卻在這滿目的芬芳中忽然覺得有些不對。雙目微轉,落在殿中的青銅白鶴裊裊香爐上。
自阿嫣從外歸來之後,這種製成香在長安權貴之間瘋狂流行,已經有逐漸取代茅草蘭香千年來的地位的趨向。
殿中的這對香爐,便是這種燃燒製成香的深腹香爐,造藝極為精湛,仙鶴背上翎羽紋理畢見,栩栩如生。從仙鶴的口中吐出細細清香。
自阿嫣懷孕之後,便忌用熏香,不僅將從前制的熏香全部壓在箱奩下頭,連涉足的地方,都不見一絲熏香影蹤。
若是阿嫣邀他前來,便根本不會吩咐人在殿中點這麼一爐熏香。更不用說,從他來到滄池到現在,這麼長時間,阿嫣一直都沒有出現。
想明白這點,劉盈霍然振袖起身,剛喚道,「來人。」卻聽得殿門咿呀一聲,一個緋衣宮人捧著手中玄漆烏木托盤進得殿來,將托盤放在一旁,伏跪在地,拜道,「奴婢參見陛下。奉長樂宮呂太后之意,給陛下送上端午節禮。」
「母后……」劉盈的眉毛已經是皺了起來。
「正是。」
宮人又行了一禮,將手中托盤重新舉過頭頂。
在托盤的朱色墊袱之上,放著一根結好的五色長命縷,以及數個角黍。
從他住進未央宮之後,每一年的端午,母后都會送一份親手編的長命縷給自己。花樣雖然簡單,卻代表著母后的一份愛子之情。
如今這打著長樂宮印記的墊袱之上,放著的長命絲縷,的確是呂後的手筆。
劉盈盯著看了許久,方道,「既然如此,你便將母后的節禮放下,自己出去吧。」
「陛下,」黃衣女子愕然道,「可是,太后娘娘遣婢子前來……」露出一張絕色的臉,容顏精緻,欲言又止,梨花帶雨。
……
張嫣的腦袋一片暈眩。「你說的是真的。」
椒房殿下,青衣宮人將頭深深的叩在底下,雙肩微微顫抖,「奴婢不敢妄言。若有一句為虛,甘受天打雷劈。」
她穩定了一下自己的心緒,方起身,回頭肅然吩咐道,「傅姆,準備一下,我要親自去漸台看看。」
「娘娘,」楚傅姆面上顏色微變,「今兒可是五月初五的正日子,你身子已經這麼重,如今出去……」
若出了個什麼事兒,可便是潑天大災。
「人家便是這麼算計我呢。」張嫣的聲音苦澀,「雖然不知道是什麼人,但他既然布了這樣的局,便絕對不止這麼點手段。孩子雖然重要,但若陛下真受了什麼算計,我可便才真叫接受不了。」
椒房殿急急的擺出皇后出行的儀仗,擁簇著張皇后,準備趕往滄池。
張嫣將上鳳輦的時候,正遇著長樂宮使者前來椒房殿,呂伊邁步進來,見了這般陣仗,臉上露出一抹驚奇,巧笑道,「皇后娘娘,你,這兒大過節的,擺出這副陣仗,可是做什麼呢?」
張嫣輕輕哼了一聲,沒有功夫理會她,甩袖道,「走。」
她的身邊,楚傅姆迎上來,替張皇后斡旋道,「韓夫人,你看,我們娘娘有急事要出門,你若是有事,不妨進殿先侯片刻。」
呂伊微微色變,喝道「皇后娘娘,我可是代表太后來椒房殿送端午節禮的。」聲音已經是有些不虞,「你便是再有急事,也該先受了皇太后的賞禮,再去辦吧。」
「不勞韓夫人關懷,」鳳輦之上,張嫣已經冷冰冰的答道,「太后娘娘那裡,本宮親自過去解釋。現在,」她吩咐抬輦的宮人,
「先去滄池。」
遠遠的見池中漸台之上,樓閣綿延,心中空落落的,不知歸處。
「臣參見皇后娘娘。」守在閣外的郎衛以及內侍,見了皇后鳳駕,遠遠的都伏拜下來。沈莫尚笑道,「皇后娘娘可總算來了,陛下可等了你許久了呢。」
張嫣愣了一愣,不動聲色的點了點頭,道,「你們都退開一些。」
皇帝身邊的近臣,都知道帝后在一處的時候,並不喜歡有人待在一旁伺候,於是應道,「諾。」
她站在滄台殿前的菱花隔扇門前,輕輕的吸了口氣,方推開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