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零:雨收
「好了。」呂後擺了擺手,道,「滿華,你若是來看我這個做娘的,我的長信殿大門隨時為你敞開,可是,你若是只為了替阿嫣說情,可就免開尊口吧。」
「可是,母后——」
魯元一時有些急。
從張嫣回來,已經過去了大半個月。這大半個月裡,張嫣一直在害喜,困守在信平侯府裡養病,消瘦的比剛回來的時候還要慘淡一些。她身為阿母,又是心疼又是著急,更兼著在母后這裡,一向無往不利的自己連連受挫,臉色漲的通紅,跟著呂後身後,穿過長信宮重重垂掛的朱紅色垂簾。
「魯元姑姑,」呂伊在殿門之外攔著魯元的腳步勸道,淺淺的笑,露出細緻梨渦,明艷鮮亮,「我知道你心疼皇后娘娘,可是,你瞧,」
她往殿內努了努嘴,「姑祖母還在氣頭上,不如你過幾日再來,這幾日,我在幫著在姑祖母耳邊給皇后娘娘說些好話,你別急,太后一定會原諒皇后娘娘的錯的。」
……
魯元雖然覺得呂伊的話聽在耳,總有一絲不對勁的地方,但一時半會也想不明白,感激道,「五娘,多謝你。」
「長公主,」長樂宮監寇安來到她面前,輕輕道,「太后請你回去。」
她站在呂後的殿門之前,呆呆的站了一會兒,歎了口氣,轉身隨著領路的小黃門,走了出去。
一如過往的這半個月來,無功而返。
這樣下去,終究不是個法子。
魯元思忖。
不知道怎麼的,阿嫣倚在病榻上,瘦的只剩下一把骨頭的樣子,便浮現在面前。
縱然是病弱成這樣,想起母后如今的冷淡態度,阿嫣還是不安。
這樣的不安,甚至影響了阿嫣的情緒進而身體。雖然極力抑制,但作為一個母親,她還是知道,阿嫣非但不能放下,反而日益深重憂慮。
「長公主,」小黃門愕然回頭,驚呼道,「你這是要做什麼呢?」
她衝動的回頭,向呂後所居的長信殿奔去。白色繡牡丹絲履的木製屐齒在長廊上疾走,出踏踏的聲音。
「長公主,你不能——」內侍們膛目結舌,上前去攔。
「我要進去。」魯元怒目而視。
溫和敦厚的長公主第一次在長信殿了脾氣,內侍們都訕訕的退下,魯元便衝了進來。
內殿之,呂伊陪在呂後身邊,正伺候著呂後用一碗薏米魚片羹,舌燦蓮花,逗的呂後笑起來,聽得殿門喧嘩之聲,一個人影匆匆的奔進來,吃驚抬頭,愕然道,「魯元姑姑,你怎麼……?」
「母后,」魯元衝到母親的身前,蹲下來,道,「你不要這麼狠心。你究竟要我們怎麼做,要阿嫣怎麼做,你才肯鬆口?」
呂後哼了一聲,將木杓摞在了羹碗,出輕輕的碰撞聲。「你這是什麼話?莫非是想要威脅本宮?」聲音極為不悅,透出一股冰寒氣息。
魯元哀哀道,,「母后,你知道我嘴笨,你不要胡亂誤會。可是,母后,你相信我,阿嫣真的很想親自過來拜見你,並且給你認錯的。只是,她被陛下給壓在侯府裡,又囑咐了身邊所有丫鬟下人都不得讓阿嫣離了眼前兒……」
「你是沒見了,」魯元的眼圈兒一紅,啜泣道,「阿嫣現在都瘦成什麼模樣,就像一張紙似的,風一吹,都怕跑掉了。她吃了點什麼東西,過不了一會就會全都吐出來。我們看了都難過的不得了,可是她不想我們擔心,都瞞著,見面就笑,還說,很想來長樂宮給母后請安的。她的這種境況,就是陛下一個大男人,當面笑著安慰她,背面裡卻難過的緊。我有幾次,在夏園背人處,都見了陛下在暗暗呆……」
呂伊咬了咬唇,收回了欲踏出的腳步,站在一旁的角落陰影裡,自失一笑。
再多的討好,再機巧的話語,都比不得別人的母女情深,一個不如意,就敢闖宮;這邊眼圈兒一紅,那邊感情也就動了。
「……阿嫣回來的第二天,知道自己沒法子下床之後,便給母后寫了一封手自己前番錯了離譜,不求母后即刻原諒於她,只求母后好歹給她一個認錯的機會。」
「好了。」呂後淡淡道,「說的那麼可憐兮兮的。至於麼?把信給蘇摩麼?」
「母后……」
魯元愕然,呆愣的抬起頭來。
這些日子,她一直在呂後這兒吃閉門羹,此時忽見呂後鬆了口,一時反而愣怔的轉不過氣來。
「不樂意?」呂後瞟了她一眼,沒好氣的道,「你若不樂意,我還不作興呢。」
……
待到日色轉西,魯元和呂伊都告退了,蘇摩收拾殿,捧起放在案上的張皇后的信箋,問呂後道,「太后娘娘,這張皇后的手書,你可要現在看看……」
「放在那兒吧。」呂後懶懶道。
八寶羊角宮燈在富麗堂皇的長信寢殿放出柔和的光芒,呂後梳洗入寢,在梳妝台前坐下。宮人們捧來柏葉膏,為她輕輕塗勻在手足之上。她看著淡淡的綠色膏藥,不由心一動。
說起來,這柏葉膏還是當年阿嫣提供的方子。
當年,年幼的阿嫣聽說了外婆因為身陷楚營之的那段時光,多年忍受手足凍瘡之苦,於是翻遍了古書,終於尋得這個柏葉膏方,送給了自己。
這些年,她堅持用了下來。積年舊疾竟也真的漸漸好轉。今年冬天,長安寒冷一如往年,而她的雙手竟沒有往日紅癢的徵兆,也沒有再起一處凍瘡。
她隨意瞟過去,便見阿嫣的那封信,蘇摩特意的壓在梳妝台上的玳瑁牡丹四合如意妝盒之下,極為顯眼,一望過去便能看到。於是揚了揚眉,伸手抽出,展開草草攬閱。
阿嫣在紙箋上並沒有用太多感性的詞語,或者是用多年來祖孫之情來打感情牌,只是用了寥寥幾行語,承認了自己當初思慮不周,一時任性離宮,竟致使後來劉盈陷入險境,令自己在長樂宮擔心,實在不孝。伏唯再拜云云。
夜晚臨睡的時候,不適宜飲茶。每天晚上,呂後都要用羊**敷一次臉,蘇摩端了熱**盆進來,見呂後懶懶的倚在大金絲楠髹玄漆床屏之上,潔白的紙箋展開放在一旁,於是笑道,「喲,太后娘娘終於肯看了。」
呂後沒有回答,卻忽然道,「這段日子,陛下的行蹤如何?」
「……不就是那樣麼。」蘇摩不經意的答道,「陛下雖然心疼皇后娘娘,日日去信平侯府探望,可從沒有誤過政事。對了,聽說明兒個,又要舉行這個月的第三次群臣大議,想來,這次功臣排序的事情,可以塵埃落定了。」
天將拂曉,長安城住在各個裡坊的武百官列侯都穿著肅靜的禮服,從未央北闕入宮,一路沿著前殿的台階而上,直到來到巍峨的未央前殿廷。
內宮之,一應侍,常侍亦噤若寒蟬,等待著天子從宣室殿出來。
這裡是大漢最莊嚴的地方,那些影響大漢天下百姓生平的每一道詔書,都是從這個地方傳出,然後在北闕之下宣讀,最後傳到全國各郡縣。
常侍管升尖細的聲音高高道,「陛下御駕到。」
於是,所有的侍、常侍、及殿前侍衛俱都伏跪下去,將額頭貼於伏拜雙手之上,祝道,「陛下長樂未央。」
巍峨的的未央前殿上,組綬從楹柱帷幕上垂落,左相王陵舉起笏板,,恭敬稟道,「經過群臣大議,初步排定功臣位次如下,還請陛下御覽。」
劉盈笑道,「本意是增添大家威望,若是傷了各位大臣的和氣,就反而不美了。」語意雖然溫和,卻已是帶著些難以言說若隱若現的氣勢,最是大老粗的太尉周勃,都收了口。
經過百官大臣商議了整整月餘的大漢開國功臣位次便這樣由韓長騮在前殿之上宣讀出來:
第一酇終侯蕭何,
第二平陽懿侯曹參,
第三周呂令武侯呂澤,
第四故趙王張耳,
第五絳侯周勃,
第六舞陽武侯樊噲,
第七曲周景侯酈商。
……
楚漢之爭時,各位大臣憑軍功封爵,軍功大致上沒有人能作假,但總也有一些細故,些微參差。比如說,天子的舅父呂澤雖然頗有功勳,但功封第三,大致還是看在長樂宮的呂太后的份上;故趙王張耳以皇后大父的身份名列第四,也是群臣在隱晦的表態。
——能夠在朝堂上混的,都是人精。縱然是看起來最粗渾不吝的舞陽侯樊伉、以及絳侯周勃,面子上雖然大咧咧的,心裡實際另有一本細帳。
關於張皇后,天子秘而不宣她這一年來的消息,極力維護,群臣們心都是雪亮。今上後廷之,除張皇后外,嬪御餘者都是低廉出身,當此之時,更是沒有為天子家事得罪東宮呂太后,以及魯元長公主、信平侯一系的道理。此次論功評定,群臣共同商定信平侯之父,故趙王張耳的座次,便是對這一年來張皇后之事的蓋棺定論。
畢竟,總沒有做大父的剛剛獲得榮耀,便找孫女的麻煩的道理。
前殿之上,劉盈閉目認真聆聽,眉目不動。君臣彼此心照不宣,便將此事放下心來。
劉盈忽道,「眾臣商議的結果,朕已經是聽明白了。只是,朕有一個異議,便是淮陰侯韓信。」
他起身,凝視眾臣,笑道,「朕少時,曾聽先帝稱讚淮陰侯勇武故人,為我大漢戰神。雖然晚節有虧,不得善終,但如此人物,在我大漢開國功臣列席之,竟只得第七十六麼?」
提及那個曾經如日天的人,前殿之下廷,群臣一時啞然。
淮陰侯韓信,論功績,足以與蕭何分庭抗禮,曾被先帝先封為齊王,後徙為楚王。之後,先帝夜遊雲夢澤,擒住韓信,轉封淮陰侯。淮陰侯不忿,在陳豨造反高帝親征的時候,與之相約裡應外合,打算矯詔動囚徒,擒殺呂皇后及當時為太子的劉盈。因事不秘,呂皇后事先知悉,命蕭何宣其入宮,以竹籤誅殺於長樂宮鐘室。
「眾位列卿也不必避諱,」
劉盈朗聲笑道,「若沒有淮陰侯,這大漢江山,也未必是劉氏的。朕心清楚。只是淮陰侯晚節有虧,終至身死。朕為大漢之君,心胸磊落,不願徒壓了他的名分,」他略微沉吟了一下,道,「將淮陰侯排為第八,只是淮陰侯終究為謀逆身死,祭祀不入高廟。」
右相國陳平舉起笏板,揖拜道,「陛下英明,臣附議。」
左相國王陵亦恭服拜道,「臣亦附議。」
史上,呂後以女子之身稱制,為贏得劉邦舊臣忠心,於是排開國眾臣位次。這位大漢傳奇軍神但最終死在她手的淮陰侯韓信,只被不引人矚目的放在了第七十六位。如今,由惠帝劉盈主持的開國功臣定議一事,終究得到了一個公允的評價,被定在了第八位,滿朝上下,無人不服。
至於大漢初年,同樣功勞卓著,功封諸侯王的陳豨,英布等人,卻是早就帶著謀逆的罪名族滅了。謀逆終就是謀逆,不可能被天子恕解。自然也沒有人不識趣的提起。
劉盈將御奏扣在案上,「既如此,此次開國功臣議席便以此奏為定論,三日後,朕親自去高廟拜祭先帝,並將之前已經去世的功臣牌位,移入高廟配殿。另外,與未央宮滄池之上新立凌雲閣,命金馬門畫師待詔繪製諸卿畫像,供奉其內。」
未央前殿之前,武百官俱都展袖伏拜在地,「謹敬諾。」
秦朝覆亡之後,各路起義軍紛紛樹立反旗,逐鹿天下。這些勢力,終究風流雲散,唯有劉氏之漢,統一了原大地。
那些最璀璨的人都已經故去,剩下的人大多不是魯莽,就是庸碌。而昔日尚帶著些軟弱的皇帝,也漸漸成長起來,成為一個合格的君主,深諳門道,舉重若輕。
夜色的長信殿,朱紅色帷幕垂下來,少了一份白日裡的莊重,多了一份旖旎。
呂後坐在酒紅鳳凰錦衾之,笑喟身後情人道,「聽說,在日裡的功臣排位,阿審你排在了第七十六位?」
將屬於大漢皇太后的威嚴髻拆掉,青絲披下來,漸顯老態的呂太后,在床第間,終究還是有著一絲年輕時候的美艷,柔和了剛硬的線條。
「是啊。」審食其謙卑笑道,向未央宮拱手,恭敬道,「都是陛下厚愛,只是審食其並無厚功,實在受之有愧。」
「那有什麼。」呂後回頭,親吻審食其的唇,聲音含糊而不以為然,
「聖人以孝治天下,也許,對於打下這大漢江山,你的確沒有什麼建樹,但昔**在楚營伺候太上皇,幫持我,因此,對於陛下,對於整個劉氏宗族,你是有恩的。他年若有人記史,辟陽侯第七十六,這一行字,你是配的上的。」
審食其情難自已,於是擁上呂後的身體。長信殿,一片旖旎。
「說起來,皇后娘娘腹的小皇子,應該快滿六個月了吧。」
呂後面上的笑倏然沉下,迷醉的鳳眸眸光也逐漸銳利起來,冷哼道,「怎麼,一個第七十六名功臣,就收買了我們的辟陽侯爺?」
註:
:關於本次開國功臣名次評定
事實上,這段應該是我兩年前查的資料,結果漸漸淡忘了,今天重寫的時候,又得重新查一遍,因此耽誤了更新。
:關於呂氏在大漢開國時的功績,本書參考了《略論漢定天下過程的呂氏武裝》一,設定呂氏在楚漢之爭時曾有一支獨立武裝,立功足以封王,但因為劉邦有意壓制呂氏,而淡化了呂氏功績。
:關於張氏在功臣表的位次
其實看史記,我個人也不覺得張耳立功有多麼大。但是劉邦封了他王。劉邦初期封異性王,應該都是本身有一定獨立勢力來投的,因此,張耳能封王,而蕭何、曹參也不過是一個侯。後來,異姓王都被劉邦推翻了,除了張氏,因為張敖是劉邦女婿的原因,罷黜王位,但還得了一個侯。這裡,張敖因為是皇帝劉盈的姐夫兼岳丈,群臣給皇帝面子,將張敖之父,即張嫣祖父張耳的位次上調了(個人如此認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