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元七年歲首,淮南王劉長來朝,劉長是高帝劉邦最小的兒子,自幼依附呂後,與劉盈兄弟情分一直不錯,此時年紀不大,尚未成親。便住在未央宮,而不是諸侯王慣例在京的王邸。
風和日麗的一日,皇帝與淮南王一同往上林苑狩獵。甫進了上林苑的山林,劉長便歡呼一聲,同他告了一聲罪,策馬帶著從人從旁道奔馳而去。
劉盈微微一笑,亦沿著另一條平緩的山道前行,秋冬之際,上林苑的獵物並不豐厚,射了一些野雞鳥兔之後,忽然瞧見前方有一隻雌鹿,見了人聲過來,連忙受驚,撒開腿向前奔跑。
那是一隻很漂亮的雌鹿,想是剛離開父母不久,還沒有學會**求生,很有些慌不擇路。劉盈策馬追逐,飛雲奔馳的極快,拂開低低的樹枝,漸漸的追的近了,在馬背上張弓搭箭欲射。卻聽得鹿哀鳴一聲,回過頭來,眼神哀怨而又祈憐。
他忽然心頭劇震,控弦的手,就怎麼也放不開。
梅花鹿等了一會兒,見他沒有射箭,便動了動耳朵,撒腿向一旁叢林中奔跑而去,臨去前瞥了他一眼,眸語似能言語,謝過恕命之恩。
待射到了一些野雞野兔,以及一隻大雁後,便意興闌珊的回轉,問侍衛道,「淮南王呢?」
「淮南王似乎往南去了。」
劉盈微微皺眉,上林苑南側,多有虎豹等兇猛之物。劉長只帶了幾個從人深入,有些令人放心不下,便帶了侍衛去尋,待走了一段路,忽聽得遠處傳來野獸嘶吼的聲音。卻是劉長不知怎的驚醒了熟睡地棕熊。年少好鬥與之搏鬥。母熊忽然發狂,不要性命不顧疼痛的向劉長衝去。劉長雖然拔劍斫傷了它的腰腹,一時間卻也目瞪口呆。竟是反應不過來。
凌空一箭射過來,穩穩的插在母熊的眼睛之中。棕熊吃痛,緩了一緩,四周侍衛擁上,先護著劉長退後。這才結果了那只棕熊。
劉長驚魂甫定,趕過來拜道,「多謝皇兄救命之恩。」
飛雲長嘶一聲,劉盈勒住它,放下了手中弓箭,揚眉斥道,「你身為一方諸侯,如此逞勇好武,殊為不智。回去好好反省反省。」
「皇兄。」劉長看著他地背影。張口叫了一聲,然後閉上了嘴。忽然覺得。他這個皇帝兄長,雖然今年只有二十四歲,看起來什麼都好,騎在馬上地背影,不知怎的,卻總透出一點暮氣。
阿嫣離開以後,出於一種自己也莫可名狀地心理,劉盈將皇后失蹤的消息壓下,對外宣佈,因為長公主開春之後病重,張皇后心繫母親,回宣平侯府侍疾。
長安城中依舊熙熙攘攘,很少有人知道,繁華莊重地未央宮已經失去了它的女主人。
十一月末,劉盈在未央宮中設宴,招待淮南王,劉長笑問道,「我來了這麼些天,想拜見一下皇嫂。」
他的母親是故趙王張敖家美人,漢九年高帝過趙之時,張敖將她獻給高帝,後來生下了淮南王。因為這個淵源,劉長與張氏最親善。故有此問,卻見劉盈愣了一下,答道,「你皇嫂內向害羞,這些日子又一直待在宣平侯府,不喜出來見客,你便不必拜見她了。」
內向?
劉長險些被皇兄睜著眼睛說的瞎話給噎死。
皇兄是不是忘了,他好歹也算是同張嫣一同長大的,如何不知道這個和自己同大地名義上的外甥女的真性情?
有時候,劉盈自己也開始懷疑,謊話說多了,也就成了事實。只要他肯去宣平侯府,就能見到阿嫣盈盈的迎出來的身影。
開了年,國事愈加繁忙,皇帝愈發勤勉,一切看起來都沒什麼不對,只有貼身伺候的韓長騮,才知曉劉盈面下為情所苦的鬱鬱,他並不怕劉盈遷怒,倒真的很是心疼這個年輕的皇帝,於是愈發小心伺候,這一日忽聽得劉盈道,「長騮,你,去把當日遣送那批宮女出宮地黃門悄悄地叫過來。」
張皇后離宮當日的清晨,同時亦有一批年長宮女被從未央宮放還。憑著假冒宮女地身份,阿嫣拿到了她想要的籍書,然後混在這批宮女中,悄無聲息的離開了未央宮。
小小的黃門僕射從來沒有見過比永巷令更高的宦官,在面君的時候,嚇的雙腿發抖,哆嗦了好半響,才回憶言道,那一日放還宮女之時,有一個青衣宮女形色匆匆而到。然而問及相貌名諱,卻是茫然不知。
宣室之中,皇帝神色莫測,歎了口氣,命他退下。韓長騮隨著他出來,嚴厲吩咐道,「不可將此事透露出去,否則,你就等著入蠶室吧。」
他再入殿,便聽見皇帝輕輕的歎息聲。猶豫半響,終究奉上自己調來許久的文書道,「陛下,這是先前一批放還的宮女名冊,你可要看一看?」
毛筆兔毫在紙上頓了一頓,劉盈道,「放在那兒吧。」又繼續書寫。
沒有阿嫣陪伴在身邊的日子,似乎一日一日如流水,並無特別聲色,待到宣室殿前亦掛起了花燈,劉盈才想起來,原來已經是到了上元了。
他在極度的熱鬧喜慶中忽然想起去年的這一日,與阿嫣同逛安陵燈市,她坐在飛雲背上,仰首去看那一盞光彩奪目的杏花燈,一瞬間的時候,神態柔和安寧,彷彿流光溢彩。
他為她吹了一夜蒹葭,那樣的瘋狂,這一生再也不曾有過。當時他以為人世間鈍痛莫過於此了,可是,縱然心痛。阿嫣當時還是依在他的身邊。如今他縱然願意吹上一夜又一夜的蒹葭,卻再也沒有人在身邊傾聽了。
劉盈於是遣退了從人,獨自一人來到未央宮中最高地一處小閣,城中一點點的燈火,將長安城照耀的恍如白晝。長安依舊繁華。他卻已經沒有阿嫣陪在身邊。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滿春衫袖。
有一瞬間劉盈想要落淚,沒有人比他更清楚的感受到。一直以來,阿嫣是多麼努力的在愛他。他也很想伸手握住她遞出來地手,可是,他一直一直地沒有辦法說服自己。
一切不過是這樣了。可是如果阿嫣現在在他身邊,他忽然很想很想親一親她的眼角眉頭。
忽聽得身後有一人笑道。「皇兄。」劉長拎著酒翻進水閣,唏噓道,「我也不愛長樂宮中地宴會,獨自一人溜回來,遠遠的見了這兒有人,卻沒有料到是皇兄你。」
「不如,皇兄,你陪我喝酒吧。」
劉盈亦願一澆心中塊壘,於是應道。「好。」兄弟二人就著月色喝酒。劉長笑道,「今兒個。太后在宴上說,我年紀也不小了。該娶正妻了。皇兄,我母親早逝,父皇也不在了。婚事便求你和太后做主,你可千萬要給我挑一個好一些地女子。」
劉盈笑問,「那八弟喜歡什麼樣的女子呢?」
「嗯。」劉長便被問住了,他今年十五歲,十五歲的男孩子,更喜歡的是打獵,擊劍,蹴鞠那些快意飛揚的東西,而不會更多地去注目那些柔軟多情的女子,一時竟答不出來劉盈的問題,於是問道,「皇兄,你喜歡怎樣的女子呢?」
「我?」劉盈怔了怔。
我喜歡阿嫣。
「小皇嫂怎麼樣?」
劉長興致勃勃的問語嚇了劉盈一跳,幾乎以為自己不經意間將心中的話給說出口了。見劉長的眼睛閃閃發亮,湊近了問自己道,「皇兄覺得小皇嫂漂亮不?」
阿嫣離開未央宮已經有一個月了,宮中知情人噤若寒蟬,不敢在提張皇后三個字。他也只是將她放在心中深處,夜深時靜靜想念。今日夜空燦爛,月華如水,他又已微醺,忽然很有一種衝動,和人談一談阿嫣。
他嘩啦一聲灌了一大口酒,方笑道,「漂亮。」
阿嫣的模樣就彷彿在這個清冷的月夜,重現在心頭,她有著長長地娥眉,清凌凌地一雙杏核眼兒,因為嫣然笑意而微微瞇起,左頰之上若隱若現的一個酒窩兒,閃閃動人。
也許,全天下還有很多地美麗女子,可是在他心中,阿嫣是最漂亮的那一個。
「我的王妃正世,家世自然不能差,不然配不起我這個淮南王身份。」劉長依舊咋咋呼呼的,「不過,皇兄,你可千萬和太后說一聲,讓她給我擇一個性情好的,可不能像吳王家那個翁主一樣善妒,天底下還有那麼多漂亮的美人,要是娶回家一個悍婦,那可不是自找麻煩麼?」
劉盈微微一笑。
阿嫣卻是很愛妒忌的,她大約是覺得,我既然已經一心待你,你自然要還我這份情意。說話的樣子很有些悍然,但是很可愛。
他本身對於女色並不是很看重,年少的時候,因為對母親專橫的反彈,曾經很是放縱過一陣子。如果,能夠得到真心所愛的,那麼放棄其它的女子,並不是那麼難以接受。
可是,那個最愛的女子,卻不是他的女子。
劉盈忽然意興闌珊,起身訓道,「你也不小了。不要盡想著要妻子怎樣怎樣,也好好想想你這個做丈夫的,能夠為她做些什麼。」
劉長諾諾的聽了,心中卻不解,他們適才不是說的好好的麼,皇兄為何忽然發作起來?
他本來還想問問皇兄,娶了一個不僅年紀比自己小了足足八歲,論輩分還是自己外甥女的小皇嫂,究竟感覺如何?與小皇嫂,咳,在床上的時候,小皇嫂究竟是喊他舅舅,還是夫君?(咳!劉長童鞋,幸好你沒來的及開口問,不然,你皇兄真的會爆滴,做人不能盡戳人家死**。)
劉盈負手而行在未央宮中重重折折的廊廡之中,他忽然就明白了一件事情,他曾經微薄的希望,時間能夠放淡他對阿嫣的想念,歲月的塵灰會讓阿嫣的樣子慢慢的從心裡褪去。他便可不必一直一直掛念。
可是,他的心執意不肯忘記阿嫣。
它固執的將阿嫣的模樣一點一點的刻下來,不時以想念來擦拭,於是歷久彌新,很多年以後,再提起這個名字,她在自己心中的模樣依舊清晰如昨。
他一直存了一種奢望,在生命的下一個轉角處,看到阿嫣的笑靨。在那種深深的冀望中,他才明白,他到底有多麼在乎張嫣。
這個取名寓意微笑的女孩,某一年某一月某一日,她在他心中種下了一棵種子,不經意間,早已長成了一棵蒼天大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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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真米人覺得舅舅大人很可憐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