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惠帝元年,春。
路邊桑樹吐了新綠,倉庚婉轉啼啾,倏然從這一枝樹椏迅捷的飛到那一枝樹椏之上。河水解凍,潺潺的流過,濺出清亮水花。大地回暖,帝都長安以東,一片生機勃勃,春意盎然。
大道遠方,一隊車馬遙遙而來,居中為時下最寬敞的桐木軒車,外包油壁,以玄漆塗,可御風雨。車上迎風飄展的干旄之上,書寫了一個趙字。
自高皇帝故去後,太子劉盈繼承帝位,皇后呂雉便升了皇太后。今上仁孝,事母甚篤,呂太后便一改高帝在位時的安靜忍讓,囂張跋扈起來。漢十二年秋,呂太后遣使到趙國邯鄲,召趙王如意入長安朝。趙王年幼,不知所措,趙相周昌卻強幹非常,言趙王病弱,不宜入朝,將漢使嗆了回去。如是再三,第四次,呂太后大為惱怒,詔書再到邯鄲,不再召趙王如意,卻召趙相周昌。
周昌為趙王,可以拒接詔書。輪到自己身上,卻只能從命,臨離趙國的時候望著送行的趙王,歎了一聲,對天道,「高皇帝啊,您托給周昌的事情,周昌卻不能完成了。」囑咐趙王,「勿入長安。」
周昌回長安,呂太后當面斥曰,「君不知我討厭趙王很久了麼,為什麼要到現在還要護著那個小兒?」周昌正色答道,「從前先帝命臣為趙國相國,將趙王托付給臣。臣自當盡力。」
昔年周昌對呂太后母子有保位之恩,所以呂太后不能太怪罪周昌,沉默良久。只道,「所謂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現在你已經不是趙相了,算了吧。」
再召趙王的使者很快到了邯鄲,劉如意失了周昌庇護,不能相抗,無奈登車,在漢使的護送下,回到他幼時曾經以之為家的——長安。
這一日。車馬過宣平縣,天已過午,如意掀開車幃,吩咐道,「已經走了這些時辰地路了,咱們歇一歇,用午膳吧。」
「諾。」侍衛應道。御人的速度隨之慢慢緩下來。
「怎麼了,怎麼了?」後面軒車趕上來。漢使韋昌執節探出頭來問道,「好好的,幹嘛停了。」
如意深吸了一口氣,微笑道,「韋大人。\\\\\\本王已感饑乏,欲歇歇再行。順便也用過午膳。」
「這日頭還早呢。」韋昌皮笑肉不笑答道,「趙王若餓了,本使這裡帶了些乾糧,可以讓趙王飽飽肚。戚夫人還在長安望眼欲穿王爺回去,趙王將心比心,連這點勞累都受不得麼?」
「你——」如意氣的渾身發抖。
「微臣怎麼?」韋昌維持著微笑表情,淡淡道。「趙王意下如何?」
如意重重拋下手中車幃,喊道,「繼續行路。」
韋昌淡淡一笑,抬目看向大道前方。
前方塵土揚處,也行來一輛車馬,車邊有家僕侍行,想來不是尋常人家。
「這裡是趙王入京車駕。」前方侍衛已經是嚷嚷開了。「還不避行。」那車馬卻依舊是不避不讓,逕直朝這邊行來。
「哪家的崽子膽子這麼大。」韋昌高聲斥道,「敢衝撞趙王車駕?」
那軒車卻在撞上人之前停下來,趕車的御人悠長的一聲吁聲,朗聲笑道,「還請大人見諒則個。我家娘子是宣平侯家的長娘子,聞聽趙王取路宣平回京,特意趕來相送。」
解憂掌起車簾,十歲的少女從車上下來,抬起頭來,喊了一聲,「如意。」
「阿嫣。」
侍人在樹蔭之下設榻置案,二人相對而坐。許久,張嫣側首笑道,「幾年不見,如意你高了,瘦了,也抑鬱了。」當年長樂宮中那個像玉石一樣瑩潤漂亮地男孩不見了,只留下來一個感知了世事滋味的少年。
如意也笑了,「阿嫣也長漂亮了。」
她今日裡穿的是一件黃綺羅裳,下著綠色素裙,頭挽擷子髻,將一頭青絲掠至頂部,環繞成環,以余發再束起,愈發顯的清新高挑,像原野裡如煙水般淡蕩的春光。
「你不該答應去長安的。」張嫣低首道。
「是啊。」如意輕輕的笑,「周丞相也是這麼說。可是阿嫣,我的家在長安。」
「父皇逝世地時候,我在邯鄲聽到國喪,哭的都進不了飯。^^首發^^我想回長安奔喪,可是周相國不讓。他說,王爺,但得為自己想想,也不能在這個時侯入長安。」
「我知道他是為我好。可是阿嫣,我為人子,從小在父皇膝下長大,他一朝山陵崩,我連在他陵前叩首的機會都沒有。阿嫣你說,我怎麼辦?我自可在邯鄲逍遙,可是我母妃還在長安,我又如何能丟下她不管?」
張嫣啞口難答,瞧著面前那個激動的少年,曾幾何時,那個天真世事無憂的如意,也長成了有著深重心事地趙王。而渭水河邊那一年的風,卻是再也回不去了。
「那你打算怎麼辦呢?」許久,她低低問道。
如意歎了口氣,「我想接母妃回趙地,好好伺候她頤養天年。從此永不入長安。」
「太后不會輕易答應地。」
「我知道。」如意忽然激動起來,一把握住張嫣的手,「所以阿嫣,太后一直最疼愛你,你去替我母妃說說情,讓她放了我們母子,可好?」
張嫣愕然掙扎,然而如意的力氣頗大,她卻根本掙扎不開,只氣急敗壞道,「你瘋啦。我何德何能,能讓太后改變主意?太后心中最重皇帝舅舅,可是皇帝舅舅勸了半年,太后可有半點意動?」
「是啊。」如意怔怔的。頹然放開手。
她瞧著又心軟,勸道,「如意你此去長安,第一要勸著戚夫人,讓她好賴跟太后服軟認錯,形勢比人強,彎個腰也不算什麼。若能保住性命,便是做庶人,也沒什麼不好的。第二。事若不諧,多靠著點皇帝舅舅,他心腸軟,定會拼盡全力回護於你。」
「知道了。」如意蕭瑟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用的著你這麼吩咐?」
「最最重要地是,」張嫣猛地站起來,反握住如意。「你丫絕對不可以賴床,給我死死的跟著皇帝舅舅,他吃什麼你跟著吃什麼,他睡哪兒你跟著睡哪兒。他打獵你也得跟著去,總之。一步不得離開他身邊。」
「沒這麼嚴重吧?」如意駭笑。
「就這麼嚴重。」張嫣肅聲強調。
「好啦好啦。」如意敷衍著,怨念道。「說起來,阿嫣你還比我小著幾歲,論輩分該叫我舅舅的。怎麼說起大道理來一套一套的,一點都不可愛,枉費了這幅漂亮的樣子。」
張嫣氣的額頭青筋直跳,這死小孩,她是為誰辛苦為誰忙。還要遭他如此嫌棄。
用過酒食,如意歎了口氣,惘然道,「阿嫣,我該走了。」
「嗯。」張嫣亦低低應道。
遠遠的看著二人起身,韋昌連忙迎上來,胖乎乎地臉蛋笑成一朵菊花似地。彎腰問道。「張娘子遠居宣平,臣正要護送趙王返回長安。娘子可有什麼物件,要臣捎給魯元長公主的?」
張嫣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我若要送東西給阿母,自有驛站傳遞,不勞韋大人了。」
韋昌碰了一個軟釘子,不敢生氣,慢慢的退到一邊。
「韋大人,」一個皂衣小官好奇問道,「卑職不懂,趙王身份尊貴,是諸侯王,您對他百般苛刻,談不上什麼尊敬。那個女孩不過是個諸侯之女,您為何反而這般看重?」
「你懂什麼?」韋昌不耐煩拍掌斥道,「得勢失勢,豈是完全看身份地位的。趙王雖表面上是諸侯王,風光無限。實際上他與陛下當年有數幾奪位之仇,又是太后的眼中釘肉中刺,此次太后宣他往長安,沒準就沒命再回邯鄲了。我自當順著太后心意,苛求與他;至於宣平侯家這位長娘子,雖說只是諸侯之女,她的母親可是太后親女,天子胞姐,魯元長公主,這親疏能和別的諸侯女一樣麼?」
「如意一路保重。」張嫣眼看著如意上了回長安地銅壁車,眉心輕輕皺成了了一個川字,張口欲要叮囑,卻不知道能說些什麼,最後千言萬語化作最平常的祝福,「保重。」
「好。」如意聽不出她的沉重,微笑著應了,容顏明朗,依稀可見昔日長樂宮中皇三子玉石一樣晶潤的風姿。
張嫣站在原地,目送軒車軋軋遠去,含糊的哼起了一首歌。
「什麼?」身邊,荼蘼茫然地轉過頭來,問道,「娘子你在唱什麼?」
「沒什麼。」她低下頭去。
她唱的是:「子為王,母為虜,終日舂薄幕,常與死為伍!相離三千里,當誰使告汝!」
這是戚夫人在永巷舂米時唱地歌。
舅舅登基之後,她隨父親返回宣平,離開長安之前,曾數次遣荼蘼去永巷探望戚夫人,囑咐她收斂些自己的脾氣,成王敗寇已經水落石出,輸家也要有輸家的風範,骨頭太硬了,對她自己也沒有好處。關於史上那場驚天的慘劇,她總是認為,阿婆固然心思狠毒了些,但戚懿自己,也不是沒有責任。
只是戚夫人不肯領情,認定了自己忘恩負義,次次都將荼蘼給罵了回來。
「娘子,」家人上前勸道,「趙王已經走了,我們這便回轉吧。」
「嗯。」張嫣收回目光,點點頭,「給我牽匹馬來。」
家人皺眉猶豫了一會兒,終於沒有說話,應道,「諾。」
張嫣翻身上馬,原野的春風吹動起她的衣襟,微微褶皺像動盪的水波,她深吸了口氣,甩了甩手中籐鞭,道,「走吧。」忽聽得身後遠遠一聲呼喚。
「阿嫣——」
車輪重新軋軋滾動地時候,如意驀的掀了車幃探出頭喊道。
張嫣在馬上回過頭來,眉眼微微疑惑。
如意抓著簾子,低低笑道,「這些年,你還沒有喊我一聲舅舅呢?此去不知什麼時候能回來,你好不好,喊一聲與我聽聽?」
春風吹過張嫣的鬢髮,調皮的繞了個圈,便走了。張嫣驀然傷感起來,垂眸看著陽光下自己的影子,咬唇笑道,「等你回邯鄲的時候,我再來這兒接你。那時候,」若還有那時候,「我便喊你一聲舅舅。」
「好好。」如意哈哈大笑,眉間又是一片寥廓,「那阿嫣,我真的走了。」
車軸咯咯作響,待去地遠了,二人從車中馬上再回過頭來望,彼此都已經成了遠處一個小小地點兒。
思考了半天,決定還是按著心裡的藍圖來。
要粉紅票,要收藏,要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