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後掩門,也掩了殿中流瀉出來的絮絮話語。
「父皇,」劉盈跪於榻前,強笑道,「病還是要治的,昔扁鵲見蔡桓公,就說了,不可諱疾忌醫。」
「傻孩子,」劉邦怔怔道,「父皇起於布衣,提三尺劍取天下,靠的是天命。命既然在天,就算扁鵲再生,又有何益?」
劉盈垂首飲泣。
「哭啥?」劉邦揮手道,「父皇已經活夠了,見多了,也打拼夠了,該歇一歇了。倒是你,」他瞧著兒子束好的黑髮,以及黑髮下瘦弱的肩膀,憐惜歎道,「你年紀還小了些。若是再大些,到加了冠,再接這幅擔子,應該就夠了。」
劉盈拭淚,問道,「關於國事,父皇可有言要交待於兒?」
「嘖,有啥好交待的?」劉邦仰天打個哈哈,「朕剛剛打下這個天下的時候,有誰又交待過朕怎麼做這個皇帝了?」
帳幔低垂,劉邦問道,「盈兒,你可曾想過,你要做個怎樣的皇帝?」
「兒子本不曾仔細想過,」劉盈顰眉思慮,邊思邊言,倒也能說出一些見解,「東園公問兒子的時候,兒子說,只是盼著天下黎民安樂,不受戰亂之苦。後來,兒子奉命征討英布,許襄對兒子言,為上位者,最要緊學的不是一方一面之術,而是馭下。天子有無數臣僚。有敏有魯,有好有奸,這些本身都沒有錯,天子要做地,就是將他們盡力安排,發揮出最大的效力。兒子後來想了很久,覺得有些道理。」
他說話的時候一雙眸子熠熠生輝,有著少見的自信光彩。劉邦閉目不再看,口中喃喃吟道,「許襄。許襄。」
「嘿,朕以前倒沒看出來,這小子還有這番見識。」
「盈兒,」他森然道,「待你繼位之後,尋個由頭,將他給除了。」
「為何?」劉盈大為愕然,「許卿腹有良才,兒還待日後倚重於他。」
「沒出息的東西。」劉邦恨鐵不成鋼的瞪他,「你也說了。為上位者,為上位者,許襄他不是上位之人,卻懂得上位人的道理,如何能留?」
劉盈默然不語。
高帝想要發作脾氣,卻驚天動地的咳了起來。劉盈大驚,連忙扶著他,輕輕為他拍背。待得終於平靜下來的時候,劉邦心已灰了,歎道。「罷罷罷,由著你。若日後吃了虧,你莫要悔今日之言。^^^^」
劉盈不敢再辯。又問,「天子馭百官,百官最重者為相國,父皇百歲之後,若蕭相國亦亡去,可令誰代之?」
「曹參。」劉邦蕭瑟道。
「再之後呢?」「王陵與陳平二人共事即可。再往後你便不要問老父了。那時候你也大了,應當能自己做主了。國事便這樣吧,朕還想交待一下家事。」
「父皇請吩咐。」劉盈恭敬道。
「盈兒,」劉邦瞧著面前自己的次子,神情慈愛,他溫文年少,恭真且孝。可是。「你可怨父皇?」
劉盈僵了一僵,道。「君令父恩,雷霆雨露,都是福祉,兒臣不敢辭耳。」眸色一片平靜。
你是我君,你是我父。待我好,待我壞,我只好生受著,不得埋怨。
那便還是有埋怨吧。
劉邦笑得一笑,「你心腸慈,大漢江山交給你,朕放心。可是盈兒,朕把劉家交給你,你接地住麼?」他忽然發力,握住劉盈的手,直望兒子的眼睛,「朕把你的弟弟交給你,你要在朕面前發誓,護得他們周全。」
劉盈迎著他的目光,不曾眨得一眨,「這是自然。」
他道,「他們是父皇的兒子,就是兒子的兄弟,兒子自然會護得他們周全。包括,如意。」
「如意,如意,」劉邦頹然放開,念著幼子的名字。
萬世如意。
「如意還好吧?」劉邦柔聲問。
「如意遠在趙地為王,自然很好。」劉盈的聲音在身邊道。
「好,好。」劉邦連聲笑道,「朕知道盈兒品行,不怕你欺騙於我。你既已應下,我就放心了。」他笑的彎下腰去,沒有看見兒子眸中受傷地神色。
「朕還要你答應我,朕百年之後,不得封呂氏張氏任何一人為王。」
劉盈明顯遲疑,良久道,「為何?」
呂家倒也罷了,張敖卻是劉邦強誣的罪名,罷去的趙王之位。父子二人心照不宣。
「說你傻你還真傻,」劉邦冷笑道,「你不是還在為你那姐夫抱屈吧?你以為姐夫就是親的?對於帝王而言,沒有什麼是真正的親人。」劉邦眸色冷酷,「唯一親的,是利益。利益一致,仇可成親。^^^^利益反覆,親可成仇。」
「那些異性諸侯王,就是劉氏割出去的一塊肉,燕荼,英布,哪個不是諸侯王造反?朕好容易替你將這些毒瘤一一掃除,你還巴巴的將自己的肉送出去到人嘴邊不成?」
劉盈訥訥應道,「兒子懂了。」
「不成。」高帝搖頭,「朕要你發誓。」
劉盈無奈舉手發了誓,劉邦這才滿意的點點頭,怒罵道,「也不知道孫叔通那樣地滑頭,怎麼教出你這樣迂直的徒弟。格老——」
他本想罵格老子的,驟然想起,罵劉盈格老子地,不就是轉罵到自己頭上?連忙住口,恨恨道,「老子平生最恨那些個腐朽酸儒,卻沒有想到。到頭來,自己地兒子就是個酸儒。」
「父皇,」劉盈微微皺眉,道,「儒生也有濟世經國之輩,父皇不該這麼討厭他們。」
劉邦氣的乾瞪眼睛,指著兒子的鼻子罵道,「朕等著瞧,瞧他日若有個牽著你絆著你的人,能撕下你這幅道貌岸然的面具來。」
他大動肝火。在劉盈看來不過是老父發一場小孩子脾氣,不在意笑道,「太醫地湯藥熬上來了,父皇,兒子伺候你用吧?」
劉邦道,「朕困啦,你下去吧。」
劉盈於是放下手中瓷碗於宮人托盤之中,起身退出殿,打起簾子的時候他回頭望了一眼,華榻之上。劉邦閉目而眠,已經垂垂老矣,再也沒有當年馳騁天下之時嬉笑怒罵萬般不縈於心的精神。
從頭到尾,他沒有提到戚懿。
戚懿高亢的聲音從神仙殿內傳來,「我要去槐裡,陛下病了,我要到他身前伺候。」
華麗紋飾的朱柱,貝羽雕琢地地面,黑色鎧甲的校尉攔在大門,寸步不讓。聲音冰冷,「夫人,皇后有令。你不得擅自離開神仙殿半步。」
「憑什麼?」戚懿氣急敗壞地甩著袖子,瞪圓了一雙美麗地眼眸,氣怒發作,「皇后是個什麼東西,什麼時候能管到我?」她青蔥一樣的玉指直直指著來人,「你好大地膽子。等陛下回來。等陛下回來……」聲音慢慢低成呢喃,戚懿倉惶四顧,站在神仙華殿中央。
三郎,你,可是回不來了?
我不是故意要氣你,故意不理你。
若是早知如此,我會每一天每一天都在你面前笑。不讓你煩心。我會笑吟吟的陪你回豐沛,矜持端莊的在你的父老面前扮你的妻子。不懼任何目光。
她忽然覺得好冷,高帝作殿,名為神仙,一弦一柱文藻緋麗,她素日喜愛無比,此時此刻卻覺得空落落沒個著處。神仙殿這麼大,這麼空曠,戚懿獨自一人站在其中,彷彿置身於一望無際汪洋,飄飄蕩蕩地找不到依靠。
「夫人。」有人怯怯喚她,佩蘭上前扶起她。
「佩蘭,」戚懿抱著她,殿外一聲雷鳴,閃電下她驚懼的瑟瑟發抖的,「陛下不會有事是不是?他不會有事。」幾要瀕臨瘋狂,佩蘭聲聲勸慰,心中遽然憐憫,一旦失了掬花的人,花兒還怎麼在風雨飄搖中挺過?
又是撲啦啦一聲炸雷,陰慘慘的天空,冷雨澆下來,澆濕了殿前的紅芍葯花,一地殘紅。神仙殿文采繁飾,光華燦爛,卻再也沒有了昔日男主人在時的鮮亮勃發。
漢十二年夏四月甲辰(按:四月二十五日)晚,高帝劉邦,病逝於槐裡離宮。
丙午日,皇帝車駕返回長安。
「佩蘭姑姑,」小圓髻的十二歲侍女在長廊下小聲問道,「這些天,宮中的氣氛看著寒磣,是不是,是不是,陛下——」薨了?
「胡說。」佩蘭冷面斥道,「這是你身為宮人當猜測的麼?」
小宮女唯唯道歉,面色驚懼。佩蘭也不為己甚,歎了口氣,轉身進殿。
心裡其實知道,那個往日裡縱酒長歌地皇帝大約,是真的挺不過這一關了。而在這長樂宮中,呂皇后與戚夫人爭鬥半生,陛下一旦山陵崩,戚夫人失去依恃,會落得怎樣的下場?
長樂宮風雨欲來。
丁未日,太子劉盈謁椒房宮拜謁母后,與呂雉相對而坐,「父皇已經逝去數日,母后為何不為其發喪?」
「盈兒,」呂雉紅著眼圈歎道,「母后不會害你,你父既逝,朝中大將手握重兵,若視少主年幼不服,必為大患。待母后借了你父皇名義,繳了他們手中軍隊,自然給你父皇一個風光大葬。」
「母后為兒子擔憂之情,兒子心領。」劉盈笑笑道,「但是臣尚未有反叛之心,君已有了疑臣之情,實是大患。而且,」他略微揚眉,雙眸有堅毅之色,「兒是光明正大從父皇手中接過地皇位,母后如此施為,反倒讓天下人覺得兒子下作,帝位名不正言不順起來。」
呂雉張口結舌,這才覺著,不知在什麼時候,自己這個柔弱的兒子,已經長大。幼鷹生出了羽翼,雀躍躍的想要翱翔藍天。
又是欣慰,又是心酸。
丁未,長樂宮中,中常侍常煥眼含熱淚,面容肅穆登上鐘樓,執起鐘錘,大力敲響了黃呂大鐘。
當、當、當……
鐘聲清越,響徹長樂宮上下。一時之間,滿宮上下,灑掃之人直腰,伏案之人起身,歌舞之人停步,長跪之人淚下滿衣襟。
神仙殿裡,一身素衣的戚懿正在對鏡梳妝,驀然間,執著梳篦的手就停在青絲之間,珠淚似走珠似的流下臉頰。
「陛下,我要見陛下。」她忽然跳起來,發瘋似地想要衝出神仙,卻被殿外衛尉軍死死的攔住,喉嚨裡逸出悲鳴,無人理睬。掙扎許久,慢慢的,慢慢的跌在地上,淚不成聲。
「你還當你是那個寵慣後宮的戚夫人麼?」披鎧甲的校尉在殿外冷酷看哭倒在地上狼狽的尤物,陰慘慘勾唇。他抬頭,看了看覆在長樂宮上空地天色,「現在,長樂宮已經換天了。」
當、當、當……
鐘聲洪亮,傳遍了長安城地上空。
滿城百姓一時間都停下手中動作,回首瞧著鐘聲傳出的方向。不知道誰喊出第一聲「陛下」,如一江湧動潮水嘩啦啦向著朱紅色長樂宮綿延地宮牆跪下。
當、當、當……
鐘聲傳出來的時候張嫣正在窗下彈琴,琴弦喀拉一聲斷了,在她指尖割出一道血痕,她卻渾然不覺,只在那怔怔發呆。
「阿嫣。」
背後,室門被推開,魯元慘白著臉走進來,眼圈紅腫,聲音瘖啞,「你阿公,」她頓了頓,「崩了。」
十二聲鐘聲,是帝王大去時的喪鐘。
高帝劉邦,一生戎馬倥傯,終年六十五歲。漢十二年四月丁未發喪,同日,大赦天下。
嗯。終於長歎一聲,劉邦童鞋,乃生的偉大死的光榮。
你的犧牲,是為了故事更好的發展。
戚懿童鞋,乃……我不說你了,好自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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淚汪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