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十年,年已七十的太上皇漸染沉痾,高帝憂心老父,將他就近移往櫟陽宮。
太上皇劉昂,生於豐縣鄉里,娶妻生子,一生碌碌,並不比別人特別半分,到了年老,卻名為天下所知,因為,他有一個做皇帝的兒子。
夏六月,高帝劉邦攜皇子來到櫟陽漢宮,侍奉老父於病榻之下。漢宮太醫,無數奇珍妙藥如流水般的送過來,一時間,櫟陽漢宮竟有如大漢門庭般的熱鬧。
只是,再好的醫藥,能挽救疾病,卻不能挽救衰老。
那一日,劉盈打簾子進來瞧祖父,侍候在祖父榻前的侍女小聲稟道,「太上皇還在安睡。」
「這些日子,太上安睡的時間越來越長了。」她的聲音輕輕的,惶恐的憂慮。
「嗯。」劉盈輕輕應聲,表示知道了。他站在祖父榻前,瞧著祖父蒼老的容顏,華美的錦被包裹之下,他瘦的只剩下一把骨頭,皺紋縱橫而鬆弛。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劉昂慢慢醒過來,瞧見了榻前長跪的身影,含糊不清的呢喃了一聲,「盈伢子啊。」
「孫兒在。」他趕忙應道,伸手握住祖父清瘦的手。
晃動的渾濁褪去,劉昂視線一片清明,「去把你父皇請來。」
劉邦進房,搓手笑道,「父親今日的氣色不錯,想來當是大好了。」
劉昂撐著坐起,笑道,「不過是迴光返照罷了。」
一時無言。
「阿季啊,」劉昂叫著兒子的小名,覷著他,「小時看你又皮又野,最是不著家的,累的我和你母為你牽掛擔憂,她卻想不到,你能成如此大事,呵呵呵,我老劉家,居然還能出一個皇帝。」
劉邦也笑起來,「父母大恩,孩兒一日不敢或望。」
劉昂的目光逡巡過華麗寢殿,最後落在殿外攏袖候著的少年一襲白衣之上,「阿父只是個俗人,大漢有多少人口,匈奴還在不在打仗,這些國事,阿父是不管的,也管不了。可是我老劉家的家事,阿父想我還是能插幾句嘴的。」
劉邦笑了笑,縮回了手,「父親請言。」
「你登基之後,遍封劉氏宗族,你大哥是你嫡親兄長,雖然早死,到底還留著血脈,你嫂嫂巴巴指望著你,你又如何能不給他個交待?」
「父親說的是,」劉邦攏袖笑道,「我是看阿信還小。父親既然發了話,明個兒我就為他封侯。」
為什麼只是侯而不是王?劉昂想要問兒子,然而想想三子與寡嫂昔年的不和,歎了口氣,閉了嘴巴。「還有,當年我在楚營之時,你媳婦雖同為階下囚,伺候於我卻很是盡心。若沒有她,我這把老骨頭早就葬在楚營裡啦。就衝著這份恩情,你也不能虧待了她們母子。」
「父親,」劉邦不耐煩的換了個姿勢,親切道,「這次來,你可見了如意?如意已經十歲啦,聰明可愛的緊。」
劉昂心中不悅,怫道,「你心中只有那個十歲小兒,可還記得髮妻嫡子?盈伢子是我看著長大的,品性好,又孝順,你有什麼不滿意的?偏偏向著那個性子還沒有定下來的黃口小兒。」
「父親,盈兒和如意一般是你的孫子,」劉邦犀利指道,「只是你一直和盈兒親近,有失偏頗罷了。」
劉昂氣的發笑,「我偏心,你就不偏心了麼?」他語重心長道,「盈伢子和如意,不也一般是你的兒子。」
「盈兒性子慈弱,為一鄉吏或是農夫自然無礙,但若為帝王,恐壓不住臣下。」
「慈弱有什麼關係?」劉昂不以為意道,「在戰場上練個幾回,不就好了。」
劉邦端眉不語。
畢竟是自己的兒子,兒子到底又比孫子要親,劉昂反過來又心軟,想起前日子裡見的那個粉撲撲俊俏的孩子,笑瞇瞇的喊著自己爺爺的如意,心灰的歎口氣。
罷,罷,罷。
阿季說的也對,一般的是自己的孫子,到底誰做太子,對自己,又有什麼關係呢?「隨你吧。」他閉目道,忽然板顏,「阿季,你要答應我一件事情。」聲音極為嚴肅。
劉邦忙笑道,「父親但有吩咐,兒子敢不從命。」
他再看了看殿外的少年側影,移開了目光,「盈兒他,他真的是個好孩子,無論如何,你這個做父皇的,一定要保全他。」
不要讓他受無端傷害。
「那是。」劉邦揚眉,「瞧父親你說的哪裡話,說到底,他還是朕的兒子,朕還忍心對他如何不成?」
秋七月九日,太上皇昂崩於櫟陽宮,壽七十。
高帝年已不輕,遭此喪父之痛,每日裡披麻戴孝,哭靈甚哀,眾人勸而不止,眉目之間彷彿蒼老了十歲,只有幼子如意在自己身邊之時,才能開解一二。
十二日,赦櫟陽死囚,於靈前改酈邑為新豐,並葬太上皇於新豐。太上後半生數年都在思慕故土,如今可葬於新豐城,也是變相的圓了一個願。
封長兄伯之獨子劉信為羹頡侯。劉伯早逝,則劉信為承重孫,代父為祖父服孝三年。
太子婦陳瑚換上孝服,粗麻布有一種生土的氣息,讓習慣了綾羅的她很不習慣。可是看著跪在太上靈前身著齊縗麻衣的少年,便覺得再大的苦處也不值得一提。——他沉默的站在祖父靈前,面色疲敝,神情蒼白,哪怕緊抿著唇不曾說出一句話,骨子裡,他對祖父的敬愛並不比父親的要少半分。
「太子。」陳瑚捧了清水食物到劉盈面前,勸道,「你吃些東西吧。」
劉盈呆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瞧了瞧妻子,道,「拿回去吧,我吃不下。」聲音寡淡無生氣。
陳瑚忽然紅了眼睛,「再這麼下去,你也要撐不住的。」
劉盈歎了口氣,取了一個湯餅,放入口中,嚼了幾口,機械的嚥下去。笑道,「這就好了。」
「舅舅心裡很難過呢。」她忽然聽見身邊一個稚氣的女孩聲音。穿著功服的張嫣負手走到她身邊,因著太上皇是張嫣的曾外祖父,張嫣服的是小功孝服,麻布質地比要潔白細膩的多,反而襯的整個人更團團可愛。
她同自己一同瞧著少年的方向道。
「嗯。」陳瑚頷首,「他就是這麼沉默著,我想勸勸他,他卻只笑著說沒事。」
「我阿母說,」張嫣歎了口氣,「小時候,祖父總該抱著他們,給他們桂花糖吃。舅舅一定想起舊時的時光了。」
陳瑚悲從衷來,她愛那個溫柔的少年,但是當少年獨自難受之時,她卻不知道怎麼開解。
張嫣跑到魯元身邊,拉著魯元的孝服衣袂,「阿母,我和你借個人可好?」
「嗯?」魯元彎下腰來,詫異道,「阿嫣你要做什麼?」
她笑笑道,「我想要他替我買些東西。」
「你去新豐城東一戶姓孫的人家,替我買幾盞河燈。」張嫣吩咐那個叫做長生的小廝,「嗯,多少價錢都無所謂,最重要的是,要快些給我送來。」
「諾。」長生應道,抬頭微笑,「原來是去酈邑。娘子叫它的新名,小人倒是一時反應不過來。」
第二日醒來,已經是辰半時辰,「噯,」梳洗的時候張嫣歎了一聲,握了握自己的手,「每一次都扛不住睡過去了,你哪有那麼賴睡的?」
「小孩子都是賴睡的麼。」荼蘼笑瞇瞇的為她梳髻,道,「等娘子長大了,自然就好了。——啊,娘子,你吩咐長生去買的東西,已經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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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我承認,我其實也滿盼望劉邦童鞋快點掛掉的口胡。
pk倒計時兩天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