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丹汝出塞之後,呂雉這才將為女兒擔足的心給放回去。而張嫣在家中繼續學琴,心裡偶爾想著黃沙白雲之下,那個羞怯單純的女孩兒的境遇,唏噓悵惘,日子一天天如流水過去,波瀾不驚。
轉瞬就到了端午,家家戶戶焚燒蘭蒿,一日之內,長安城鬱鬱飄香。
清晨,宮中來人到宣平侯府,接張嫣入宮過節。
魯元躺在病榻之上,握了握張嫣的手。她頸項之傷尚未痊癒,不能遽動,只好以眼神叮囑,張嫣抿唇一笑,為母親將錦衾蓋好,「阿母放心,嫣兒理會得。」
入椒房殿,拜見呂雉。呂雉心情不錯,「來,」她將親手結的五色絲線繫在張嫣臂上,笑瞇瞇拍了拍道,「這樣便可平安喜樂,百毒不侵了。」
所謂端午,節日時辰在於午。午間,椒房殿擺上家宴慶祝年節。有兒孫繞於膝下,呂雉心情開懷,放聲大笑,容光煥發。
「今天你看起來倒文靜不少,」劉盈覷著母親不注意,笑與張嫣言。
她仰頭,看見劉盈微笑的臉,不由也是一笑。
「怎麼蔫了氣息了?」劉盈調侃道,「聽說前些日子你被你爹罰著禁足在侯府?」
「前兒個已經解了禁了。」
「正好。」劉盈笑道,「昨個兒如意纏著我要我帶他出宮玩一趟,你可要一起去?」
張嫣自入長安以來,不是困守長樂宮中,就是禁足侯府,還沒有好好的逛過長安的街市。再加上父母雖疼自己,卻因年紀身份的緣故,成天擺著公主侯爺的威儀。弟弟又太小,其實很是期盼和年齡相近的孩子玩耍,不由自主的點了點頭,一雙眸子亮晶晶的。
「那好,」劉盈道,「等會兒你去東宮找我。」想了想又放輕聲音囑咐一句道,「仔細不要讓母后知道了。」
張嫣點點頭,忽然想起這些天放在心中的事,眨巴眨巴眼睛問道,「舅舅——前些日子你跟我提起的那個張偕,他究竟是怎樣的人?」
「嗯?」劉盈本已要起身,回頭笑道,「阿嫣怎麼忽然對他好奇起來,在什麼地方遇到他了?」
「舅舅,」張嫣惱羞成怒,撇過臉去,「你愛說不說。」
「哈,好,我說就是。」
「張偕啊,」劉盈坐到她身邊,亦想起好友,聲音喟歎,「他很像他的父親。」
留侯張良。
「容貌,還有天賦,都比他的哥哥更像留侯。」
張嫣愣了一愣,「他還有哥哥啊?」
「怎麼,」劉盈笑覷她,「你沒聽見別人介紹他,都說是『留侯幼子』麼?」
留侯張良,一生只得一妻,產下兩子,就是張偕和他的哥哥,張不疑。
按理說,家中並無妻妾爭寵,兄弟一母所生,應該是十分美滿了。
但可惜不能。
「張家長子本名並不是如今的不疑,我父皇登基之後,遍封群臣,留侯之功,不能說是第一,也必是在前三甲的。他卻激流勇退,只受了個留侯的名位,不肯入朝為官,為此父皇更加敬重於他,特為張家長子賜名不疑,表示今生今世,必不生疑。」
「阿嫣你知道麼?」劉盈忽然道,「我和張偃,雖不如樊伉曹窟還有幾位表兄弟是發小,但漢二年我在當時暫都櫟陽,張偕也被他父親送入宮陪我,那時我們很是交好。張偕天性聰敏,與政治軍事都有見地,可是他怕他哥哥不開心,慢慢的都放棄了,最後只精研書畫,卻依舊得了個書畫雙絕的長安佳公子名頭。」
「留侯一生聰敏,算無遺策,卻偏偏無法讓自己的兩個兒子和睦相處。他們兄弟,都不快樂。」
我常常想,張不疑才學俱不如張偕,卻偏偏佔了個嫡長子的名分,於是注定襲侯。張偕為兄壓制,有志而不能伸,鬱鬱苦悶。會不會,在不經意間,我也會令我的弟弟這樣不開心?
這樣想,就會忍不住對這些弟弟好些。
張嫣咀嚼著張偕風神如玉的外貌之下,內心的鬱鬱,心情也就有些低落了,抬頭看劉盈,見劉盈望著遠方的長樂前殿,面上也是一片若有所思。
「喲,怎麼?」呂雉杯盞之間聽見兩人間幾句話尾,取笑道,「阿嫣瞧上了哪家的男子麼?」
「阿婆,」張嫣愣了一剎那,從臉上紅到頸項,「你胡說些什麼呀?沒有的事情。」
「母后,」劉盈抿唇笑道,「這倒大約怪不了阿嫣,怪只怪張偕太招蜂引蝶了。」號『長安佳公子』,雖然已經隱藏起大半的光彩,「要照母后這樣的算法算,長安大約一半的女子都是傾慕於他的了。」他忽的一笑,「就是擷妹妹,不也是等了他很多年麼?」
這麼一說,呂雉也抿嘴笑了起來。
「哦?」一邊,張嫣眼睛亮起來,似乎聞到了皇家八卦的氣息,「舅舅說的是哪位皇家翁主啊?」
呂雉失笑,拍了拍她的小腦袋,「你以後見了就知道了。」
不說就不說麼,張嫣悶悶的,挑起了人的好奇心,又不給予滿意的解答,忒不厚道。
張嫣托著腮,靠在案上,忽然又想起了當日在瓊陽食肆,邂逅張偕的情景。
舅舅說他是不是長安佳公子她不知道,她只知道,看見張偕,就會讓她無可抑制的想起莞爾。
莞爾和張偕,幾乎擁有相同的一張臉。
第一眼看到他,她幾乎以為他就是莞爾,因為放不下她,所以千辛萬苦的追來。可是荒唐的想法只在一剎那就醒了,她看到他眸底的陌生。
她的莞爾,才不會這樣看她。
莞爾不會讓她難過,不會看她無措,不會放她在茫然中找不到自己的方向。——他一直勇敢的保護著自己,直到命運將他們分開。
見到張偕之後,幾乎一整天她都在迷茫中度過,山珍海味入口也嘗不出好,迷迷瞪瞪的被酈疥送回宣平侯府,父親本是怒氣沖沖的等著罰她,見她這幅樣子,倒是什麼重話都說不出口了。只是吩咐荼蘼小心的照料她。
一個人蒙著被子哭了大半夜,自來這個時代後漸漸安定的心思被這張與莞爾酷似的臉給勾起了惶恐與想念。醒來的時候她用厚厚的粉遮去微腫的淚痕,告誡自己,不管有多麼想念,那人終究不是莞爾。
她清楚的知道,張偕不是莞爾。
莞爾就是莞爾,莞爾的好,莞爾對她的意義,不是一張一模一樣的臉可以取代的。張偕再好,也不是她的莞爾。她一直清楚的知道。
「阿婆,」她驀的開口,心中悶悶的,「我去東宮尋舅舅去。」
出了椒房殿,離與劉盈約定的時間還早,她帶著荼蘼,慢慢的走在行道之上,不知不覺聽見渠水流動的聲音,轉過廡廊,見陽光普照,飛渠之水從一端傾瀉而入酒池,漾起深幽幽的綠,又從另一端流出,往神仙殿方向靜靜流去。站在之前,水汽微濕鋪面而來,心情便奇跡的好了。
五月的天有些熱了,張嫣在酒池邊站了一會兒,覷覷左右無人,褪了襪子,坐在亭邊緣,手扶著扶欄,腳方方能踏進池水之中。
「翁主,」荼蘼不贊同道,「女兒家這樣不好。」
「又沒有人瞧見。」張嫣不在意道。
「誰說沒有?」一個聲音促狹喝道,張嫣嚇了一跳,回頭看,如意站在亭外,朝著她咯咯的笑。
「你嚇死人了。」張嫣抱怨道。
「那是你膽子小。」如意跳到她身邊坐下,瞧著她蕩在碧波中的裸足,讚道,「你的腳,倒很漂亮。」
張嫣氣的哭笑不得,「成天盡評人漂亮不漂亮,難道人家的臉還比不上一雙腳?」
「那是。」如意頷首,又沾沾自喜道,「不過還是比不上我母妃,她才是真漂亮。」全身上下,無一不美。
哼。
女人,無論年紀大小,對這個詞彙都是非常敏感的。張嫣氣鼓鼓的別過臉去,不肯搭話。
「你不信?」如意揚眉,忽又發覺不對,「論理你該叫我舅舅的,怎麼敢直接喊我名字?」
張嫣拿不屑的目光將他從頭打量到腳,再從腳打量到頭,「你才比我大多少?也好意思讓我叫你舅舅。」
說到這兒她略顯怔忡,若說年紀,劉盈也不過是個十四歲的少年,比前世的她還要小著幾歲,當初,為什麼她那麼輕易的就肯喚他一聲舅舅?
如意不服氣道,「管比你大多少,是舅舅就是舅舅。輩分擺在那兒,就是我剛出生的八弟,你也得喊一聲舅舅。」
她抿唇虛虛的一笑,忽的伸出雙手去扯劉如意的雙頰,「想我喊你舅舅啊?等你脫了這身孩子氣再說吧。」
「噯,疼——」如意的聲音都變的有些漏風,卻狠狠瞪退了要上來懲治張嫣的嬤嬤,揉了揉頰嘟噥道,「不叫舅舅就不叫舅舅吧,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這會子父皇應該陪著母妃在鴻鵠樓宴舞,」如意轉了轉眸道,「我母妃的舞可美啦,我帶你偷偷去看,定要你承認我母妃是天下最漂亮的。」
「噯——」張嫣被突發興致的如意拉的幾乎停不住腳,「我還赤著腳呢,等等我啊。」
「我們為什麼要躲在這根柱子後頭?」神仙殿中,張嫣不自在的扯著身上衣裳,輕聲問道。
又不是做賊,大大方方進去就是了。
「因為我們是偷看麼。」如意不屑低頭答她,「當然要越低調越好。」
張嫣氣的眼前發黑,顫抖的手指指啊指,「你確定你這是低調?」
鴻鵠台高七尺,其上桐木抱柱,珠貝為簷,中庭彤朱,丹漆砌皆銅,沓黃金,塗白玉,並以明珠翠羽飾之。張嫣被如意拉著躲在柱後,見過往宮人刷刷的向這邊看來,羞愧難當。
如意正忙著一一的瞪回去,安撫道,「只要我父皇母妃沒有看到就好。」
殿中上座之上,戚懿穿著一件雪色蓮花紋裌衣,挽起凌雲之髻,愈發顯得飄渺清麗,坐在高帝身邊,纖纖玉手剝著橘子,衣袖落到肘上,露出一線雪白肌膚,妖嬈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