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楓沒有向任何人告別,沒有騎馬,就著茫茫夜色,獨自一人出了達斯城,向著東方荒原狂奔而去。
夜半的星光依然灑落平原,映照得遠方泛出冷寂的蒼白色,蒼茫的樹木輪廓隱約如重疊的鬼魈。夜風刮過,淒冷浸心。當薄薄的晨曦從前方的地平線出現時,他已經穿過了十幾個村莊和小鎮。
臨近戰亂的地方,賊寇和軍匪一樣橫行,各股行軍部隊如蝗蟲過境,搜掛著當地每一粒餘糧。燃燒的火焰中傳來絕望的呼喊,少年行千里路,終於親眼見識了亂世的殘酷,然而他只是一個匆匆而過的旁觀者,沒有心情和能力去管束這個世道。
叛亂的小鎮,遭受屠殺的村莊,矗立於荒野中的繁華城市,甚至正在潛藏於野的世祭教眾,都無法阻住他的腳步。憑借記憶中的地圖,不眠不食奔走三日,躲過無數巡邏的哨兵和奔襲的小股軍隊,他終於悄悄來到貂關附近。
貂關已被萊斯軍隊攻佔,每天有眾多的騎士出入。林楓遠遠繞開這座危險的城市,攀上陡峭的崖壁。他站在頂峰俯瞰深淵,入眼的只是一片沉寂的灰黑色。淒冷的狂風在旁邊撕扯著,直欲將他推下去。他拉緊了衣物,在崖上呆立半晌,不知該問道於誰。
世祭教境內的村莊都已被清肅一空,換上了萊斯和魔華的士兵駐紮。所有的人都是他不願意接近的。
他不知前路,也無人可詢。
孤身孑立,眺望四方,在一陣絕望的寂寥與沉靜中丟失了道路。想到生命中永遠丟失了一個人的位置,想到我找的那處已經迷了方向,在這寒風刮面的最高處,終於忍不住落下淚來。
向四方祭灑一杯酒水,再一杯一飲而盡。林楓默念著揚子風的名字,才發現自己一點也不瞭解這個人。不明白他透露出的仇恨,不瞭解他追尋的誓言,不曉得他是否還執愛著那個人,不知道他可曾記得當初的夥伴……
然而這樣一個看似卑微的他,卻引領著自己走出坷蒙大草原,加入到人類的群體中。在短短有記憶的生命中,他是自己第一個同伴。
可笑的是,當初那對本就不被自己看好、卻只能祝福的戀人,一個為情而傷去了戰場,一個棄家而逃杳無音訊。不過,終究有人在等他,他曾有一份唾手可得的幸福,竟沒有知道的機會了。
我只是偶爾想起你,現在也尋不到你的屍骨,僅能在此地以酒水悼念。
再見吧,揚子風!
將酒杯丟入崖下深淵,目送它一路磕碰著墜入看不清的灰黑色之中,林楓長歎一聲,轉身步入歸途。
林楓一消失就是近十天,林藍雙派人遍尋城中不見蹤跡,還以為他不辭而別,氣得跺腳大罵某人天性涼薄,不是個好東西。而一旁的綺仙就搖搖頭,拉著琦靈去東街聽著名吟遊詩人格斯必得利新譜的曲子。
她們剛一出門,就看見林楓回來了。衣衫沾滿塵埃,雙目暗淡無神,頭髮蓬亂,臉上表情呆滯,有氣無力地揮了揮手。這真是那個還算少年楚楚的林楓嗎?
綺仙疑惑地打量著他,沒好氣地道:「喂,你不知道我等得多苦嗎?去哪搞成了這副鬼樣子?」
林楓擺了擺手,有氣無力地道:「你不需要知道。」
屋內響起林藍雙的一聲驚叫,然後聽見咚咚下樓梯的聲音,她匆匆忙忙小跑出來,毫無淑女形象地大聲喊道:「是弟弟回來了嗎?」她跑到林楓身前幾步停下來,猛地一驚,連聲問道:「怎麼弄成了這樣?你去哪兒了?累壞了吧?快、快去洗個熱水澡,我去叫人提前準備午餐。」說到最後她不住催促林楓去沐浴,也忘了追問那些問題。
林楓洗浴完畢,換上乾淨的衣服,林藍雙已經叫人擺好菜餚等著他。他一眼看見林藍雙與琦靈互相瞪著,都是氣鼓鼓的模樣。聽到林楓的腳步聲,林藍雙撇了撇嘴,轉過頭來向林楓嗔訴道:「靈兒妹妹好不乖哦,偏要去看演武隊,明明是雜技團更有趣嘛!」
林楓覺得琦靈看向林藍雙的目光裡不只是分歧那樣簡單,分明還蘊藏著更加深刻的東西。小女孩還不懂得很好地遮掩,綺仙可能已經看出了什麼。不過他已經近十日沒有合眼,大腦裡昏沉沉的,無法組織起有效的思考,看了一會兒複雜的菜樣都有迷糊。他沒有細想,反正就要離開,她倆間的小小過節也無所謂開解了。
四人坐下來吃飯,林楓多日未食,卻沒什麼胃口,只隨便吃了幾口素菜就只顧喝水紋汁了。林藍雙關切地詢問是不是菜餚不合胃口,林楓只道困乏了,便起身告退。
回到房間躺在床上,林楓剛閉上眼,就覺得無數墓碑鋪天蓋地向自己席捲過來。他在迷濛中發出一聲冷哼,恍惚地感覺到重重疊疊的魑魅鬼影淒厲吼叫著、溶成一個漆黑如墨的大漩渦,將意識朝其中拉去,頓時陷入一片空虛之中。
他忽然驚醒過來,支起身子往窗外看去,已是極度昏沉的暗夜,一毫星光也無,似乎有低低的尖細的笑聲,潸然如鬼哭。他擦了一把冷汗,感覺到體內力量的運轉,才覺得踏實了些。
此刻睜開眼,仍覺得有些迷濛,他用被子把頭蒙住,默念那片虛空,再次陷入昏沉的夢鄉。
星河流轉,光影變幻,斑斕的色彩交織成一個最美妙的夢境。迷迷糊糊地注視著數顆星辰旋繞成一個整體,並有更多更閃亮的星光靠攏過來,彷彿體會到了世界初創的過程,他心中不覺間生出一片淡淡喜悅。似乎要發生什麼美好的事情一般,他期盼著睜開眼,卻是被子下的一片黑暗。他怔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揮去那抹失落的惆悵,掀開被褥,看見窗外仍是黑暗。
一枕夢間,竟似過去了好久。兩個截然不同的夢,是在預示著什麼嗎?
他忽然覺得有些冷,那股寒意似乎佔據了心口,即使鬥氣流轉、裹進被毯,仍消不去那一抹對未知的恐懼。
即使仍在夜半,他也睡意全無,當下盤腿而坐,沉入冥想世界之中。心海已不是心海,而變成了一顆藍色的巨大星辰。林楓飄立在沉寂的海面上,遠觀黑暗天幕與蔚藍水線交接之處,無風無浪,連以往象徵魔法元素的微弱光芒也不再流動,整個世界好像靜止了一般。
林楓想要以意念去喚起這片死寂的空間,卻發現雖然能調動龐大的精神力亮,卻再也無法掀起波浪。
水流似止,他的腳尖點在水面上,卻當不起漣漪,只像是兩個空間的影像重疊了一般。
作為沒有受過任何指導的半吊子幻術師,他實在摸不出門道來,只得從意識空間退回去,轉而運行起如大江奔湧的磅礡鬥氣來。
鬥氣的量已足夠使他到達宗師境界,不過很有一部分畢竟不是修煉得來,精純度有待提高,這會導致他對力量的控制始終有小小的瑕疵。雖然很微小,卻難以消除。他運轉起龐大的鬥氣流,不斷湧入身體各個脈絡,以此對力量進行淬煉。
就這樣打坐到天明。一縷微光射到他身上,他便有所感應,收功起身,望了望窗外枝頭跳躍的一隻白肚皮小雀,始終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他打算向林藍雙辭行了。
「一定要走嗎?反正任務也沒有期限,你可以在這裡多住幾天,等阿舒達斯大公給了林家答覆,我們再一起到西萊公國去……」
「抱歉,你我的時光都是有限的,你是林家長女,不應該為這些纏綿不捨得情感誤了時間,還是早做準備吧!」
「是……你說的對……我的命運已經被綁在了林家的旗桿上,已經足夠幸運,根本沒資格去任性再要求些什麼。好吧,弟弟,你的天空要廣闊得多。祝你好運!」林藍雙面帶微笑輕輕點頭,眼中卻抑制不住地滴下淚來。
雖然極為不捨,林藍雙還是為林楓綺仙三人各開了一張通行證,並為他們的兩匹馬配好行頭。有了林家大小姐的通行證,進入已歸附中部盟軍的西萊公國變得輕而易舉。依依作別之後,林楓一行人進入西萊公國境內,由於兩匹馬的腳力都非常出眾,僅花三日就到達了蒙城。
林楓在城外便與綺仙姐妹倆作別,相約日後再見,進了城便分道揚鑣。綺仙牽著琦靈往外圍的平民區行去,林楓走的方向卻是朝著城市中心。他最後回頭望了她們一眼,卻正見一個矮個子青年將手指悄悄探入琦靈的腰囊,還露出一絲得意的竊笑。林楓不忍再看他的悲慘結局,轉身大步竄入人流之中,牽著無雙馬迎著城中高高聳立的祝祭尖塔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