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國境內人煙稀少,大片的田地無人耕種,被雜草佔據。村落稀稀拉拉,道路兩旁也被荒草覆過,偶爾看見一兩個行人都有意躲開了他們三人。荒郊野外的毒蟲蛇蟻漸漸活躍,一眼瞧去只見望不到頭的草地,一派蕭條荒蕪的景象。
連續走了兩日,林楓竟沒能看到稍大一點的城鎮,整個公國西部似乎都被廢棄了,連飛賊強盜都擠到了邊界附近。偶爾遇上的村落,只由寥寥幾戶人家組成,搭建幾個茅草屋子就能安身,以附近的野獸野果為生。簡直就是一個原始部落,窮得以幾枚銅幣作為傳家之物,更不用說馬車這類奢侈的代步工具了。
三個人徒步行了一個星期,沿路所見只有莽莽荒山圍繞著貧瘠的草地,唯有隱藏在草叢裡的潺潺水聲聊為慰藉。這一天,他們從兩山中間的谷地翻過,終於走出了綿延山群的包圍。沿著從低谷奔流下來的小河走出不遠,眼前景物迥然一變,已經可以看見儼然的屋舍,交織互通的阡陌,還有正在揮汗幹活的村民。
楊柳成行,花叢邊孩童撲趕舞蝶。鳥聲啾啾,或婉轉低吟或呼朋引伴。小獸戲於松間溝壑,小溪歡快地奔向遠方。天邊的雲朵被風兒擾動,展成一幅龐大的畫卷。依稀有蒼茫的遠山,還有村落兩側只露一片淡綠的森林遠景,皆為祥和的背景。偶爾從遠方傳來陣陣低鳴,猶如春雷催耕,被大人們喻為怪獸怒吼來嚇唬不聽話的小孩子,卻無法影響村民們平靜的生活。
谷內谷外,雖只有短短幾裡的距離,卻完全是截然不同的兩個天地。林楓和秦錯都有些激動,在綺仙的催促下加快了腳步。迎面走來一位背著鋤頭回家的老農,林楓連忙請教:「請問老伯,這裡是什麼地方,離達斯城還有多遠?」
老農上下打量了他們一番,道:「你們是從西邊廢棄草原過來的吧?真是難得哩!我們這是昔寧集,要去達斯城,大概還得走上四五天吧!要小心些,那邊過去可就不太平了!」
謝過老農,三人繼續趕路。安謐的景象延續了十里,往後屋子漸漸稀少。翻過一座無人嶺,便完全出了昔寧集的地界。再往前走,他們就見識到老農所說的「不太平」了。
不過五十里地,他們就遇上了三批劫匪,見到綺仙怯生生地站在兩位少年身後,強盜們的決定出奇地一致,那就是「那兩個男的宰了,小美人留下」,然後便痛痛快快地去死了。最後一波強盜大概是餓昏了頭,直嚷嚷著要把這三位細皮嫩肉的羊羔烤著吃了,所以也得到了綺仙小姐的特殊照顧。三人走遠之後,還能聽見強盜頭子的呻吟聲斷斷續續地傳來。
他們還目睹了一支官軍剿匪的全過程。激烈的交戰後,兩方各丟下了幾十具屍體。賊寇們是全無退路拚死作戰,士兵們久攻不下,後方觀戰的凌統大人見毫無勝算便下令撤退,倒讓強盜們追擊了幾里地。
除開一些像昔寧集一般有官軍駐守的大鎮還能勉強維持平靜,公國內部已到處都是叛亂和戰爭。一路走下去,臨近達斯城時,他們已經見識到了十餘場大大小小的戰鬥,目睹了上千人的死亡,其中有兩百多人是綺仙親手造成。
而在此時,公國的主人阿舒達斯大公還在達斯城東郊的齊嶺獵場中,為怎樣討好魔華帝國特使而絞盡腦汁,不知也不顧公國將傾、烽煙四起的境況。
「翻過這座山嶺,再有兩三里地,就是達斯城了。」遙指著刻著「歸雲嶺」三字的石碑,林楓轉過臉去,對神情有些恍惚的秦錯說道,「小秦,馬上就能見到她了,你心裡可有準備?」
秦錯回過神來,揪緊眉頭摁了摁太陽穴,訥訥地道:「我有些頭暈。」
後面的綺仙撲哧一笑,脆聲叫道:「是要去見那個『她』麼?難怪如此緊張!」
林楓瞧了瞧秦錯萎靡的神情,歎息一聲道:「我們先在這兒歇歇吧!」
秦錯和綺仙都無異議,三人就在「歸雲嶺」石碑旁坐下,各想心事去了。
隔了幾分鐘,綺仙就看膩了天邊陰雲,忍不住推了推秦錯的肩膀。秦錯猛地彈起身子,警惕地注視著她。綺仙捂嘴大笑,聲音脆如出谷黃鶯:「看來你真的喜歡『她』咯,還沒見面就緊張成這個樣子!」
秦錯皺著眉頭擺擺手,又坐了下去。綺仙繞到他身後,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背。
「別鬧了。」
「哎,你還沒準備好啊!我都等不及要去看山那邊的熱鬧了!」
「山那邊……又有人在廝殺嗎?」
林楓也從閉目養神中醒過來,開口道:「還不就是一堆人殺過來殺過去,有什麼好看的!」
「說不定就能發現新消息呢!」綺仙跺跺腳,道,「我先去瞧一瞧!」說著縱身投入山林之中,在枝葉間穿梭幾個起落後就不見動靜了。隔了片刻,林楓驚人的耳力聽見她在嶺上輕輕「咦」了一聲,頓時也起了好奇之心,站起身來道:「好了嗎,我們走吧!」
秦錯跟著站起來,緊緊閉著眼睛,身子微微顫抖著,額頭泌出汗珠,臉色有些難看。林楓見狀微愣,忙問:「怎麼了?」
「對不起,林大哥,我不能這樣子去見她……」秦錯睜開眼睛,卻像洩了氣一樣,無力地坐倒在地上。
「拿到天空劍士徽章後,我真的太高興了,好想見到她,向她證明我也是有能力的,我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到她面前。她一定會挽留我,雖然只是以一個會點劍術的同學的身份,但我也心滿意足了。我只想能夠陪著她,看著她看著我……」秦錯摀住雙眼,痛苦地道,「可是這些天來發生了很多事。我看到了太多平民的慘狀,他們都是被逼的,衣不遮體地被當做山賊殺死。我永遠忘不了那個抱著嬰兒的女人,她死後還狠狠地望過來,還有那個嬰孩的眼神……還有很多比我們還小的少年,他們很無辜……只要一閉眼,我就會想起倒在血泊中的人們,他們都朝著我的方向蠕動著,嘴裡喊著餓……我快發瘋了!我確信我被詛咒了,也許我們都已經注定會遭遇厄運,我不想把帶給她……」他開始發出哽咽聲,再也說不完整,只是緊緊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咬出了鮮血。
林楓無言地在他身邊坐下,拍了拍肩膀,也想不出安慰的話語。兩個男人沉默地看著天空,靜靜地等待天空昏暗下來。
沉悶地過了一分多鐘,灌木叢後響起窸窣的聲音,一道亮光從中劃過,少女陰沉著臉飄身下來。
「我一直在後面,本想來叫你們看稀奇的。」綺仙走到秦錯身前蹲下,揚起臉來,唇邊勾起一個嘲諷的冷笑,「你們說的話,我都聽見了。」
秦錯往後仰了仰,不發一言,冷漠地與她對視。
「為無辜的生命懺悔,也就是對我的詛咒,不是麼?」綺仙冷哼一聲,輕蔑地道,「在你心裡,我其實就是一隻披著人皮的惡鬼,以屠戮生命為樂,比糞坑裡的大便更骯髒,比腐爛的屍體還醜陋,比屍體上的蛆蟲更噁心,根本就不應該活在世上,最好就該被雷劈死,或者被人先姦後殺,埋在大糞坑裡,是這樣麼?」
林楓聽得目瞪口呆,不禁問道:「說得挺順暢,真的很自卑?還是你平日就有這樣的想法?你不會變態到連自己都想虐殺吧?」
綺仙轉頭對他一笑,長舒一口氣:「不是,只是很多人曾用類似的語句咒罵我,比較來看,還是這段順口一點。」
她回首盯著依舊沉默的秦錯,以仰視的姿勢,卻是居高臨下睥睨的眼神。她溫柔地、像牧師對一隻迷途羔羊的諄諄教誨般,一臉悲憫地說道:「可憐的傢伙,你根本什麼都不懂!你只不過是對同類的下場沒有認同感,惴惴於己身的福樂。內心的譴責麼?揮之不去的愧疚麼?僅僅是出於對曾經類似的經歷的自卑吧!你在憐憫你自己,所缺的,不過是一個借口!現在要恭喜你,你找到它了!」
秦錯的臉色氣得發青,從鼻孔中噴出粗氣,哆嗦著嘴唇道:「你,你說什麼……」
「你就是一隻虛偽的可憐蟲!」綺仙臉上盛現冷艷的笑,叉著自己纖瘦的腰,腦袋慢慢向前湊去,微瞇的眼中滿是凌人的光芒。秦錯氣勢一滯,瞧著綺仙漸近的嬌翹鼻尖,眼睛微見慌亂地瞥向天空,但也咬著牙不做退步。
鼻尖一陣香風撲入,這位染滿血腥的小姐身上竟沒沾上一絲難聞的氣味。真是一種諷刺……
近到終於無法迴避,秦錯的眼神微微回轉,只見一張姣好的面容佔住眼簾,一雙清靈的水眸清晰地映出扭曲的自己,相比起來,還是自己像是喪心病狂的那一個。
鼻尖貼住一點浸涼,兩張臉終於零距離接觸,彼此交換著呼吸,世上最親密的情侶不過如此,卻以極度不屑或冷漠的眼神對視著,嘴角的弧度,都是對對方的嘲諷。
「你所謂的平民,確實可說衣食無著,但我們在他們眼中又是什麼?如果沒有武技,你此刻又身在何方?呵呵,說不定像此時這樣,他們也正在為一堆吃完後剔下來的骨頭是否可憐、是否無辜而爭論。」少女的芬芳吸入秦錯胸腹,讓他有些飄然微醺,難以反駁。瞄見他不自在的神情,少女冷笑,清涼的聲音驟然如寒冰般凜然:「但是我想,他們沒有傷感的時間,就得繼續為溫飽而奮鬥,下一個過路客就是不錯的食物!多愁善感的小弟弟,我最後一次告誡你:沒有所謂的無辜!世間眾人都是醜陋而罪惡的,我們都是在尋找取悅自己的方式!」
秦錯被她的氣勢壓倒,一時什麼話也說不出來。旁聽的林楓也覺的心中微凜,他發覺綺仙與慕千山的觀點極為相似,若真來拷問自身,誰也難以掙脫那種茫懵吧!
「不是的,你說得不對……」
「你還天真的以為,真有純良的人,可以悲憫蒼生麼?」
「人性本善,你說得不對……」秦錯大聲反駁,卻顯得色厲內荏。
綺仙輕輕吹了一口氣,就讓他脹紅了臉憋在那裡。綺仙搖了搖頭,兩人的鼻尖來回摩挲著:「你還真是善良。好吧,也許真有那樣的英雄,即使在爭奪最大利益的同時,也不忘體恤他人。譬如說你,你的目標就是那樣吧?也許,你把自己受到的傷害一笑置之。那麼,我想問,如果是你愛的人受到了傷害呢?捨輕取重,你不傻,應該知道怎麼做。好吧,你迫不得已,只有殺人了,那些人是為你愛的人而死,這是個好理由,你高興了。你敢說,這不是你換取愉悅的手段?」
看著秦錯愈發蒼白的臉色,綺仙毫不容情地嘲笑道:「你的人生觀太殘缺,你的意識不足以成就大事,竟為這樣的微末枝節感到困惑!人從生下來就是骯髒的,你不要以為自己有多善良多高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