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氏在那裡發愣,沒看見有人進來,直到那人走到跟前叫了她一聲,才訝然驚醒,抬頭瞧去,原來是隔壁的柳嬸,也即是狗剩的娘,粗布藍衣上綴著幾個補丁,黑黝粗糙的臉上掛著慣有的爽朗笑容,頭髮用藍絲髮束纏了盤在腦後,上面簡單的插了一枝廉價的木簪子,咧開的嘴唇裡露出有晶亮的牙齒:「我說大妹子,你在想些什麼呢,這麼專心連我進來都沒發現?」
「沒什麼。」面對柳嬸的張氏輕描淡寫的支了過去,招呼柳嬸坐下後道:「柳家嫂子今天怎麼有空過來,不用去忙農活嗎?」
「有他爹在呢,田里的東西都收得差不多了,餘下的他一個人湊和著也能收拾。」說著她把拿在手裡的籃子擺在桌上,只見裡面放了滿滿一籃的玉米:「這是昨天剛收上來的一些玉米棒子,我特意給你拿點過來嘗嘗,不值啥錢,但是自家種的東西新鮮。」
張氏連忙推辭:「嫂子你實在太客氣了,我又不缺吃喝的,你拿這麼多過來做什麼,還不如拿到集市上去賣,可以多換些錢,等過年的時候,就能多買些年景裡要用的東西,快拿回去。」
柳嬸見張氏拒絕,扯著粗大的嗓門叫道:「鄰里鄰居的客氣啥,今年年景好,收成不錯,不缺這一籃子東西,何況以前有難的時候,喬捕頭也沒少照應我們,如今他不在了,你日子也不好過,快收下吧。」
張氏盛情難卻,只得收了,換了籃子收好,然後放到架子上,柳嬸方高興的笑了起來:「這就對了,推開推去的多煩啊。」說到這裡她忽而又想起了什麼,四處張望了一下,奇道:「我聽我家那野小子說阿嫵回來了,咋不見她人呢?」
聽得柳嬸提起阿嫵,張氏原先還帶笑的臉頓時冷了下來:「適才她說有事出去了,嫂子你找她有事?」
「嗨,我哪有什麼事,就是隨便問問,我說大妹子,我真是弄不明白你了,阿嫵這孩子聰明懂事,比我家狗剩不知強了多少,你咋得就不喜歡呢?」柳嬸與張氏做了多年鄰居,關係極好,對張氏那點事大概也是知道一點兒的。
張氏定定地瞧了柳嬸一會兒,沒有血色的唇緊抿在一起,半晌方道:「若是柳嫂子來是為了說這些,那我就不留你了,你請便吧。」
柳嬸有些洩氣地道:「得,我不問行了吧,每次問你都是這副趕人的德性,不過我還是要勸你一句,阿嫵逐漸開始長大了,你若是一直這樣下去,遲早會傷她心的,要真到不能挽回失去這個女兒的時候,你後悔都來不及。」
「是嗎?」張氏只輕聲說了兩個字,便不再出聲,瞧她那樣,似乎並沒有把柳嬸的警告放在心裡,又或者她壓根兒就不在乎會不會失去阿嫵這個女兒……
柳嬸不再就這個話題上說下去,取下掛在臂彎裡的舊衣服道:「對了,大妹子,你對針線活在行,幫我看看這件衣服該怎麼改才好,狗剩眼瞅著長大了,前些年做的衣服都短了小了,可家裡又沒錢給他扯新布,所以我琢磨著把他爹不穿的幾件衣服改了給他穿,可是我粗手粗腳的,改的衣服不是這裡緊了就是那裡鬆了,狗剩老說穿著不舒服,所以我想讓你幫我搭把手,告訴我怎麼改才合適。」
柳嬸長年累月隨柳伯在外做農活,雙手粗糙不已,論起針線活自是不能與一直侍弄針線的張氏比。
張氏含笑接過柳嬸遞來的衣物,抖開來稍微看了一下後道:「哪用這麼麻煩,我來改就是了,你家狗剩的身量大小我大概也知道,應該沒什麼問題。」
柳嬸既開心又不好意思:「這哪好意思,老讓你幫忙實在是說不過去啊。」
張氏嗔道:「這有什麼,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何況你們也經常拿東西過來,柳大哥更是常幫著我幹些粗重的活,要說不好意思,也應該是我才對。」
「那……那我就不好意思了。」柳嬸黑紅的臉上滿是笑意:「說起來,你的手真是巧,上次你給我做的那件裡衣,穿著真是舒服,我穿著都捨不得脫下來了。」
張氏起身把那衣服疊好收進裡屋,出來聽得柳嬸說這話,笑著接口道:「都一年多前的事了,還說它幹嘛,你要覺得我這針線活還行,以後就儘管拿來。」
柳嬸咧嘴點頭:「哎,那以後就麻煩了,這衣服不急,慢慢來好了,反正那臭小子身體好,也凍不壞他,改明兒等賣的谷子換了錢,扯幾丈棉布和棉花來做幾件棉襖,過個暖和的冬天,大妹子,你要不要也去扯點,我瞅著你衣服挺單薄的,還有阿嫵也是,在別人家裡做丫頭,到底不比在家裡,冷了凍了也沒人可憐,你說是不是?就說我那個野小子吧,也不知跟哪裡來的騙子學了點花拳繡腿,整日裡說什麼要行俠仗義,除暴安民的鬼話,也不怕被官府給抓了去……」
柳嬸絮絮的說著家裡的瑣事,張氏則安靜的在旁邊聽她講,不時露出一個會心的笑容,阿嫵回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的一個情景,她癡癡的望著柔和安然的張氏,多麼希望有一天,她與娘說話的時候,娘也可以像現在這樣邊笑邊聽。
也不知過了多久,張氏先看到了阿嫵,原本盈盈在唇邊的笑容頓時斂了去,眉眼間又換上那副冷漠的模樣:「你回來了?」
張氏的聲音把阿嫵從發愣中換了回來,見張氏那一臉的淡漠,小小的心靈忍不住一陣抽痛,面上卻極力掛著笑,因為她記得小姐說過,一昧的愁眉苦臉只會讓人瞧著更不喜歡。
柳嬸也瞧見了阿嫵,她倒是甚為熱情,招呼著阿嫵過來問長問短,問其在曲府裡過得好不好,有沒有受人欺負,若是不知情的人見了,定會以為柳嬸才是阿嫵的親娘。
阿嫵在與柳嬸說了幾句話後,走到張氏面前,小心翼翼的從懷裡取出兩個雞蛋遞給張氏:「娘,這兩個雞蛋是我剛才在集市裡買的,你留著慢慢吃。」
「你哪來的錢?」張氏並未因阿嫵的孝心而感動,甚至於連那雞蛋也沒去接,只是緊緊地盯著阿嫵,那眼中滿是懷疑。
阿嫵趕緊辯解:「娘,我沒有偷拿錢,買雞蛋的八個銅錢是來之前小姐另外賞我的,昨兒個我還買了一塊白糖糕。」
昨日生辰,阿嫵央求張氏**蛋壽麵時,原就想著用剩下的幾個銅錢買,只是當時張氏沒允,今天她還是拿去買了雞蛋,卻不是自己吃,而是用來孝敬張氏的。
「是嗎?」張氏移開眼道:「這雞蛋你拿走吧,我不愛這個。」阿嫵並未因她的話收回手,依然伸在那裡,希望張氏可以收下。
兩人僵持許久,後來還是柳嬸看不過去,硬是將那兩雞蛋塞到了張氏手裡,嚷嚷道:「你這是做什麼啊,閨女孝順你的就趕緊拿著,說什麼不要,多傷人啊。」
張氏瞥了柳嬸一眼,儘管依然不說話,但總算沒將那雞蛋扔出去,阿嫵也算是放下了心:「娘,那沒事的話,我回府裡了,下次再回來看您。」
「嗯!」除了這個字,張氏再沒多餘的話,甚至看一眼即將離開的女兒都不肯,正自這時,柳嬸卻突然驚叫起來,盯著阿嫵的腳道:「你這腳怎麼了?怎的這麼多血?」原來經過剛才那陣子的走路奔跑,阿嫵腳上的血越出越多,早將那素淨的鞋面給染紅了,遠遠瞧去,就如鞋面上繡了朵紅梅一般。
直到柳嬸說起,阿嫵才記起腳上的傷,適才她一心想著買雞蛋,然後快些回來,幾乎都將那傷給忘了,如今被人提醒頓覺鑽心的疼,小臉全皺了起來,見柳嬸尚關心地看著自己,忙寬慰道:「柳嬸我沒事,等回了曲府隨便找點藥塗上就好,不礙事的。」
「這孩子,說什麼傻話,就你這樣子,還想回去上藥,不怕把血都流光了?說什麼也得先把藥給上了。」她說著轉臉對張氏道:「大妹子,你女兒傷成這樣,你也不說句話?」
「是她自己說沒事的,我哪裡知道。」張氏這一句話差點沒把柳嬸給噎死,半晌才順了氣無奈地道:「算了,和你說也是白說,阿嫵,跟嬸到嬸家裡去,家裡有止血的膏藥,先塗上把血止了再說,實在不行就晚一天回去,想必那家人也不會太為難你。」
阿嫵人一直低著頭任由柳嬸牽著往外走,她不敢抬頭,因為怕看到張氏漠不關心的樣,那樣的表情只會讓她更難過。
張氏並未阻攔柳嬸將阿嫵帶去,只在後面靜靜地瞧著阿嫵小小的身影,在阿嫵走過的地上,有一點點淡淡的血跡,是從那鞋上滲出來的。不止是現在在走的那一處,阿嫵回來時所走的那條路亦是有淡淡的血跡……
捧在手裡心的兩個雞蛋,就如燙手的山芋那般,終於,張氏在柳嬸與阿嫵即將走出院門口時說話了:「不必去了,這裡也有藥膏。」儘管聲音依然淡淡的,但是聽在阿嫵耳中,簡直如天籟一般,皺起的小臉一下子全展開了,就連柳嬸臉上也掛起了笑容,小聲推著阿嫵道:「還不快去,怎麼說也是親母女,你娘心疼你了呢!」
阿嫵開心的嗯了聲,她其實很好滿足,只要有人對她稍微好一點,便會很開心很開心。
張氏揮袖轉身進屋,再出來時,手裡已經拿了一個塞著軟木的白瓷藍邊小藥瓶,阿嫵已經在柳嬸的幫助下脫了布鞋羅襪,露出左腳背面外側長有一寸的傷口,由於時間過長,血已經有些凝住,是以剛才脫羅襪的時候,撕得傷口一陣生疼,虧得阿嫵能忍住。
張氏移步來到阿嫵身邊,不論是阿嫵還是柳嬸都盼著她能親自給阿嫵上藥,可她偏偏是將那藥瓶塞給了柳嬸:「你來給她上吧。」
「哎,大妹子,你……」柳嬸正要說張氏幾句,阿嫵卻是已經自她手上把藥瓶拿了過來:「柳嬸沒事,我自己上就好,已經不怎麼疼了。」
她那懂事的樣瞧得柳嬸一陣心疼,搖頭不再說話,只是用乾淨的布擰了水後幫阿嫵擦著沾在腳面上的血跡,聽得阿嫵在旁邊因疼痛而抽冷氣的聲音,習慣粗手粗腳的她,竟是將那動作放緩了許多。
柳嬸給阿嫵仔細塗了藥,然後又尋紗布包了一圈,這才將鞋襪給穿了回去,阿嫵試著走了幾步,抬頭道:「娘,柳嬸,我已經沒事了,可以回府裡去了。」
柳嬸低頭瞧了她依然有些拐的腳,擔憂地道:「把藥膏帶上吧,到了那邊自己記得換藥,否則長了膿可就不好了。」阿嫵應了聲,攥著藥瓶子,眼巴巴等著張氏說話。
因喬捕頭才死了幾月,所以做為未亡人的張氏頭上還帶著白花,她抬手扶了一下有些鬆垮的白花,淡聲說了句:「既沒事了,那便走吧。」
待阿嫵帶著濃濃的失望離開後,柳嬸盯著張氏歎然道:「你這究竟是為什麼呢,她可是你親女兒啊!」
張氏眼中波光一動,避開柳嬸的眼睛道:「嫂子,我乏了,若是沒什麼的事的話就不留你了,這衣服改好之後,我會親自送過去的。」
柳嬸見她聽不進去,也只得告辭出來了,院門一關,屋中再度只剩下張氏一人,只見她慢慢走至院中那棵黃花樹下,瘦弱的身形彷彿風吹即倒,抬手輕撫那粗糙紋裂的樹皮,眼前浮現起以前幸福的日子,疼惜的丈夫,聰明可人的兒子,甚至於以前養過的一條黃狗,唯獨沒有阿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