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橋是用繩索或者木楔相互串連的,火勢一起首先燒斷了就是這些連接之物,沒有了連接,浮橋嘩然從中斷成一截截的木排木料,被水流一衝,就向下游撲去,然後在下一座浮橋南側堆積起來,這為民軍的火攻提供了許多便利和延伸,一隻隻燃燒的火排肆無忌憚地急衝下來,將遇到的可燃物盡皆點燃,沒一會兒,整個滹沱河水面都籠罩在熊熊烈火之中。
形勢越來越危急,燕軍徹底亂了套,原本分派從南邊兩座浮橋通過的隊伍眼見前路被堵,驚慌之下急忙向北邊的三座浮橋湧去,分派從北邊三座浮橋通行的隊伍擔心南邊過來的人搶了自己逃命的機會,不約而同地開始向前湧。
數萬人聚集在一處,一旦有個風吹草動,各種效應立馬會被放大十倍。爭搶浮橋的勢頭甫一出現,隊伍後面的士卒再也承受不住等待的煎熬了,推車的丟下了車輛,騎馬的拋棄了戰馬,盡皆不顧一切地向前衝。
浮橋之上、滹沱河東岸一片混亂,不知多少人被擠下水,不知多少人被踐踏至死;更慘的是,這種混亂不僅沒有終止的兆頭,隨著事態的發展反而越演越烈。
恐慌從浮橋擴散開,通過撤離的燕軍隊伍行列很快蔓延到燕軍大營,留守的封奕部河間郡守兵面無人色,沒人顧得注意對面的民軍,只躁動不安盯著遠方的大火和混亂的己方主力;觀其神色,不用細想就能明白,他們已做好了隨時逃走的準備。
封放、張安又是驚懼又是敬佩地簇擁到封奕身邊。張安道:「太守大人,快宣佈歸降吧,再等下去,只怕兄弟們承受不住要先行嘩變了。」
「是啊是啊——」封放連聲附和,這時候他對自己兄長能預料到眼前局面並及早做出明智決斷欽佩萬分。
「放弟。汝先傳令全軍,就說封某準備歸降民軍,讓大家安心等待結果,然後代替為兄去覲見石……石大將軍,就說渤海封奕願舉河間郡歸降,請石大將軍不計前嫌予以收留。張安留下來,吾有話要說。」
封奕面如表情,淡淡交代了一聲。此時他心事如潮,整個身心都沉浸在民軍突然一擊的震撼之中。
單純的火攻並不能讓人震撼,讓人震撼的是民軍選取的時機實在太精準了,既不在夜裡提前發動突襲徹底斷去燕軍歸路,也沒在燕軍渡河之前發動,恰恰在燕軍將近一半人馬渡過河時發動。
早一刻攻擊,燕軍大部留在東岸,尚有一拼之力,弄不好會重整旗鼓,一邊回寨堅守一邊架設有防護的浮橋,重新謀劃渡河之策。晚一刻發動,燕軍主力渡過河,剩下的人少了就不會出現擁堵局面,被截留下來的人馬就不會太多,如此以來突襲就喪失了意義。
民軍的意圖很明顯,就是要在追擊之途中,一點一點逐步蠶食掉十幾萬燕軍。
同時,封奕還明白,民軍突襲針對的不僅是正從浮橋撤離的燕軍,針對的目標還有據寨堅守的斷後死士。民軍是要以此震駭斷後死士,摧毀燕軍鬥志,以便他們能夠快速突破營寨防衛,殺向浮橋。河間郡守兵此時的表現,可以證明民軍順利地達到了目的。
一切都在石青掌控之中!
封奕驚佩交加,難言的苦澀浮上心頭。歸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特別是走頭無路下的歸降,結果不一定會很慘,以後是否能夠得到重用卻很值得商榷。所以有識之士歸降之前是要先準備立些功勞以為晉身之階的,封奕不外如是。
「舉河間以降」是一句光鮮的場面話,並不是功勞。河間郡、高陽郡、清梁城夾在范陽、冀州兩地民軍之間,燕軍轉戰代郡,這些郡縣無法防守必須放棄,不需要封奕『舉』就會落到石青手上,是以,這算不上功勞。
封奕真正想立的功勞是臨陣倒戈,為民軍追擊燕軍爭取時間;可惜的是,石青將一切都算計好了,即便沒有封奕的臨陣倒戈,民軍依然能達到目的;這樣算來,封奕歸順的『投名狀』可就沒有多少份量了。
封奕正是為此憂心著急。
「太守大人,可有什麼需要屬下效勞的?」封放和民軍接洽歸順事宜去了,張安等了一陣,見封奕只是沉思,卻沒出言吩咐,於是開口動問。
封奕抬起眼簾,凶厲瘋狂的眼珠狠狠盯著混亂的浮橋,冷聲說道:「慕容恪。遇上石青是你此生最大的不幸,與其最後被石青逼到窮途末路,下場淒涼,不如早早成全封某了吧。」
喃喃自語嘀咕了一陣,封奕轉向張安,決絕地道:「張安,吾有一事拜託;此事若是成了,渤海封氏願傾其所有為汝開門立戶,汝若因此身殞,無論事成與否,渤海封氏一樣會幫汝子女家人開門立戶。汝可敢冒死一搏——」
張安神色一緊,雙目卻是放光。封奕說得如此慎重,不用猜都知道這件事將十分凶險;只是封奕許諾的好處也是巨大的,若能因此脫離奴僕之身,在封氏襄助下開門立戶,他張安稱得上是光耀祖宗,福蔭後人了。
「大人請吩咐——張安萬死不辭!」沒有過多猶豫,張安瞬間下定決心;對很多人來說,這種世道生生死死並不可怕。
封奕湊近張安,一字一頓地用力說道:「汝佯裝求援信使,去向慕容恪稟報,就說民軍攻打甚急,請騎兵即刻回返出寨突襲援助。稟報之時尋機將慕容恪的人頭給吾取下來!」張安是千里挑一的猛將,封奕相信,只要有機可趁,出其不意之下,張安定能刺死慕容恪。如果成功,這份功勞應該可以引起石青的重視了。
刺殺慕容恪!
張安腦中嗡地一響,僅僅一個念頭就能壓迫的人喘不過氣來。但他依然沒有多做猶豫,心一橫,牙一咬,重重點頭道:「太守放心!張安這就去取慕容恪的人頭!」說罷,再不多言,綽了長槍躍上戰馬,厲斥一聲,縱馬向後寨奔去。
接洽很快有了結果,民軍似乎願意接受歸降,於是封放派人趕回來吆喝了幾聲,河間郡守兵隨即忙碌起來,有的打開了寨門,在壕溝上放置鋪板,有的聚在一起使力推到寨柵,騰出五六個可供大軍進出的口子。
民軍陣中響起衝鋒的號角,號角聲中,三四千騎兵率先衝了進來,三四萬步卒扯出一條漫長的陣線,分從五六個缺口進入,腳步不停,飛速穿過燕軍大寨,向浮橋方向衝殺過去。
封奕站在寨門一側,任憑一隊隊民軍從身邊衝過去不聞不問,他的注意完全被萬軍叢中的那桿黑色大旄旗所吸引,那桿大旄旗上端端正正地繡著一個比鬥還要大三倍的「石」字。
黑色大旄越來越近,石青來了——
封奕從迎面而來的民軍隊列中穿過,踉踉蹌蹌奔到黑雪之前,撲通跪倒,痛聲哀告道:「中原塗炭,黎庶倒懸,渤海封氏為避禍亂,數百口老幼流落塞外數十年,無奈寄身慕容氏以求庇護;以至身不由己被迫與民軍為敵,犯下重重罪孽,請石大將軍責罰!」
「請起——軍情緊急,石某不便下馬攙扶,封太守勿怪——」
石青面帶微笑,和藹地招呼,封奕心中一輕,一邊客套遜謝一邊起身偷偷打量石青。石青也在打量封奕,兩人目光在空中一撞,石青頜首,溫煦地說道:「不錯!封太守見識不凡,行事果斷,率部臨陣舉義,石某很是喜歡。」
封奕心中一暖,不由得走近一步,湊興道:「封奕自忖歸順大將軍需得立些功勞才顯誠心,是以適才命麾下猛士張安假借稟報軍情之名,接近慕容恪,希翼蒼天祐護,僥倖刺殺了這個奸賊,以為大將軍剿除燕軍去一大患。不知此時張安成也未成。」
「哦?竟有此事!」
石青一愕,旋即不以為意地笑了笑道:「封太守有心了,石某多謝。只是慕容恪雖然了得,也不過趁勢而起之一時之雄,石某並未太放在心上。石某以為,慕容恪生死與否遠遠不如幽州盡快安撫更重要。在這方面,石某倚重之處甚多,只怕要辛苦封太守了。」
石青這番話說罷,封奕明白石青為何對自己這般客氣了,這是要讓自己當示範,展示給幽州其他郡縣看,以便盡快安撫整個幽州啊。想明白這些,他忍不住對石青佩服的五體投地了,這等胸襟格局,這等遠見卓識,果然不是慕容俊兄弟能夠比擬的,難怪能夠不在意慕容恪的生死呢。
封奕情不自禁地再次拜道:「石大將軍不嫌封奕魯鈍,封奕豈敢怠慢,但有所命,萬死不辭。」
「封太守請起,我等邊走邊說——」
石青招呼封奕起身,然後緩轡徐行,悠悠說道:「封太守既有此心,石某就不客氣了。聽說燕軍準備放棄章武、河間等郡國,主力西撤代郡。民軍在清涼河東有一支人馬,由東路都督逢約將軍統帶,石某意欲讓這支人馬趁勝北上,盡快將章武、漁陽、高平等幽州東部郡縣納入民軍下轄。封太守久居塞外,與各地燕軍留守人士多有交情,石某打算讓太守以民軍宣慰使的身份隨軍北上勸降,協助逢約大人收復這些地方,封太守以為如何?」
封奕大喜,連聲應承道:「石大將軍放心,封奕必定不負所托。」
兩人談談說說不知不覺出了燕軍後寨,此時民軍追擊前鋒已經和燕軍尾部接觸上了。浮橋東邊一帶人頭簇動,喧嘩連天,擠滿了躲避追兵、爭相渡河的燕軍士卒。
瞥見遠處亂響,石青不由得勒住戰馬,仔細打量。就在這時,幾騎民軍護著一個血人趕了過來。離得老遠,封奕便興奮地驚咦一聲,認出那個血人乃是奉命前去行刺的張安。「石大將軍,是屬下部將張安,不知他是否刺殺了慕容恪——」
「哦——」
石青精神一振,頗有些期待。
「太守大人——屬下幸不辱命,在慕容恪腹下刺了一槍,只是他被親衛搶走,屬下未來得及割下首級——」人還未到,張安亢奮的身體已經傳了過來。
封奕一喜,帶著些謹慎道:「大將軍,看來張安確實盡力了,只是不知道到底刺死了沒?」
「好一員猛將!幹得好!」
石青大讚,欣然道:「無論是否刺死,這都可謂一件大功。不說這個消息會對燕軍士氣造成怎樣的打擊,單單從慕容恪因為受傷不能坐鎮統籌撤離這一點來說,燕軍在撤離之路上就不知要多付多少代價。」